“庞钧莫不是闭关太久,把脑子弄傻了?!”

听到杀气腾腾的那番话,董敬瑭面皮一抖,显得颇不自然。

并非是被披麻戴孝的中年男子,那股久经沙场的凶戾气焰所震慑到。

而是由衷觉得这位有“神拳”威名,辖制边镇大营的庞总兵,实在有些搞不清楚局势。

你一个连聂人英都没压过去的四重天武夫,凭什么跟纪九郎掰手腕?

要知道,三更堂坐镇总舵的半步杀道宗师都折戟沉沙,没能取其项上人头。

反而平白丢掉性命。

可见那个辽东军户的命有多硬!

你这时候单枪匹马杀过去,岂不是送死?

“庞兄收一收煞气,息一息怒火。

请恕本将直言,纪渊此人巡狩辽东,

还未过去半年就已威震白山黑水,绝非浪得虚名之辈!”

董敬瑭眸光低垂,沉声说道:

“他初入靖州,就把刀王庄的聂东豪踩下去,

接着再踏着谢明流的尸骨,慑服五派掌门。

如今跟孟风来那个墙头草,将靖州城经营得铁桶一块,

意图扼住昙州、锦州、宁州的来往商路!

好跟定扬侯府唱对台戏!

现在,这姓纪的,要人有人,要权有权。

俨然是占地为王的坐山虎了!”

董敬瑭端起手边的茶盏,用杯盖刮了两下,趁机用眼睛余光观察庞钧的脸色变化。

他开辟气海之后,心与神交汇成一方法坛,供奉元巫尊。

不仅体魄远胜之前百倍,五感也变得异常敏锐。

凡是心思稍微浅薄些,落入眼中便如掌上观纹。

“庞钧的武功与聂人英尚在两可,作为兵家修士,罕见地不用兵刃,只凭双拳迎敌。

是个性烈如火的莽撞性情!

若非看在杨洪的面子上,这种没根基的货色,岂能辖制边镇大营,坐上总兵之位!

可以说,庞钧今时今日之权势,皆仰仗于他的义父凉国公。

没了杨洪当靠山,以后难免要被定扬侯府麾下的边将排挤。

难怪这么急着尽孝,京城那边风声都没有,他便哭起丧来了!”

于董敬瑭看来,庞钧的心湖好似小溪流,深浅一眼可见底。

这位辖制边镇的总兵大人,急匆匆摆明车马。

大有一副要拿纪九郎祭旗,好为义父报仇的架势。

其中有几分是孝心,有几分是博名声。

还真不好说。

“董敬瑭你被那辽东军户吓破胆了?他占了那座莽山,搁你家门口拉屎撒尿,你都没有半点的火气?

怎么,大半年不见,你这位虎将成病猫了?!”

庞钧讲话粗鄙,毫无顾忌。

惹得厅堂当中的其余几人,神色颇为不快。

“董将军也是以大局为重,庞总兵可能还不知道,纪九郎再得东宫恩赏加封,掌握开府建牙大权。

灭姓纪的威风容易,可打东宫的脸,说不定就会吃不了兜着走。

小心为上策!”

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中年文士,笑呵呵道。

他眉眼五官皆很普通,唯有双眼格外明亮有神,叫人过目难忘。

此人正是定扬侯府的天字号相师,深得郭铉宠信的裴东升。

“开府建牙?太子被灌了什么**汤?!

他立过什么功劳?就给这般隆重的赏赐?!

焉能服众!”

披麻戴孝的庞钧闻言大怒,手掌勐地拍在桌上,直震得杯盏晃动,茶水四溅。

“朝野内外,皆如庞总兵一样,觉得不可思议,而且毫无道理。

无奈太子爷一意孤行,还派来南安郡主宣旨。

照我看,太子还没登基,就有做炎武帝的心思了。

想要自个儿培养一个少年冠军侯出来!”

董敬瑭亦是点头,附和道:

“众所周知,东宫对待跟随圣人打天下的从龙老臣,看似处处留情,实则心狠手辣。

庞兄你的义父,凉国公,那是什么样的豪杰?

真要论开国之大功,根本不输开平王、中山王!

结果也落得鸟尽弓藏的下场,让你我心寒!

堂堂的当朝国公府,让一个贼秃驴打上门。

换成马踏江湖的时候,这时候早就派重兵把皇觉寺围起来了!

每过一日,便杀十僧,本将不信那贼秃驴还不现身!”

庞钧生铁也似的脸色稍微好看,颔首赞同道:

“董敬瑭你这主意好,可惜太子一昧打压武将,让我等难以出头。

某听说,义父出事第二天,赵无烈就带鹰扬卫直奔皇觉寺。

半道给六扇门的焦十九、风朝煌拦住,据说是请了一道东宫的旨意。

逼得赵无烈退回驻地……要我看,定扬侯府也快了。

义父这棵大树一倒,淮西勋贵群龙无首,你们这些九边武将,还能落到好?”

裴东升接过话头,微微笑道:

“所以大家都在一条船上,凉国公府倒了,定扬侯府的日子肯定也要难过。

太子爷摆明是想一朝天子一朝臣,跟着圣人的那帮老臣,碍眼又碍手,恨不得统统搬开,这样才好提拔自己的班底上来。

纪九郎即为明证,毫无跟脚的辽东军户,仅仅一年有余,连着官升三级。

现在连开府建牙的割据大权都给了,天无二日,尚且一地乎?

辽东由两大侯府独揽大权,已经一甲子。

这时候再来一座新衙门,个中深意不言而喻!”

董敬瑭与庞钧对视一眼,面色皆有些沉重。

以往边关的武将,中枢的勋贵,所过的日子好生滋润。

豢养私兵、家将,视其为奴仆,出行无不是鲜衣怒马,浩浩荡荡。

牧场的军马、兵部的军械,都如自家的产业一样,随意取用。

可如今个个开始提心吊胆,前阵子侵占牧场田地的阳武侯府,其子就被军法论处。

提及功劳、权势,也只是比定扬侯、昭云侯这些手握兵权的边关勋贵,低一头而已。

因为私用些军马军械,就把阳武侯的亲子杀了,以儆效尤。

这桩事让最为跋扈的辽东边将,晚上睡觉都有些不安稳,捞银子也没往常那么痛快爽利。

“裴先生所言甚是,眼下已非一家一户门庭败落的问题。

本将递帖子与庞兄,邀请你来昙州,也正是想共商大计。”

董敬瑭正色以对,庞钧辖制边镇大营,官拜总兵之位,是个很好的盟友。

放眼整个辽东,权势、武功能比得上这位庞总兵的,也无几人。

倘若拉拢过来,赶尽杀绝纪九郎兴许有些夸张。可杀一杀那个蟒袍千户的威风,应当不难。

“董敬瑭你把姓纪的,吹得这么厉害。

杀,不能动刀,踩,不能动手。

干脆洗干净脖子,等着他过来砍好了。”

庞钧冷笑一声,他身为十三太保,倘若能够率先为义父报仇,取了纪九郎的性命。

凉国公的那些门生故吏,谁能不念这份情?

日后执掌鹰扬卫的赵无烈见到自个儿,都要矮上一头。

因此,庞钧甫一进门就喊打喊杀,为的就是借定扬侯府的势,董敬瑭的兵,再加上他这一对纵横无匹的神拳,还压不住一个纪九郎?

绝没这个道理!

“庞总兵莫要说些气话,其实对付纪渊也不难。

他占了莽山,意欲堵住昙州的商路,掐住董将军的喉咙,跟侯爷打擂。

这是一步好棋。

可风水一脉,素来有个讲究,唤作‘落地生根’。

意思是人在某处扎稳脚跟,本身气数就与其相连,一荣俱荣、一损俱损。”

裴东升眸含明光,宛若智珠在握,气度不凡,让庞钧这样的粗人,都露出几分肃然。

“咱们不与纪九郎斗力,却可以跟他斗法!”

董敬瑭好像也来了兴致,轻笑道:

“裴大师学究天人,堪舆算命无有不准,想必已有定计。”

他曾隐约听闻过,这个早十几年还潦倒落魄,沦为笑柄的穷酸。

正是因为给定扬侯府郭铉寻到一处极为不凡的风水宝穴,才摇身一变成就富贵。

裴东升颔首道:

“董将军稍安勿躁,且听裴某仔细道来。

风水一脉有阳宅、阴宅之分,最好的阳宅,乃是藏风聚水,生气蓬勃,令人久居,玄身心调和,事事顺意。

而最上乘的阴宅,则为‘鲸吞地’,这个讲来话长,暂且不提。

阳宅、阴宅有好有恶,其中以‘十不葬’为最凶。

这是十大忌讳,一不葬粗顽块石,二不葬急水滩头,三不葬沟源绝境,四不葬孤独山头,五不葬神前庙后;

六不葬左右休囚,七不葬山岗缭乱,八不葬风水悲秋,九不葬坐下低头,十不葬龙虎尖头。

这十种葬法,各有说法,比如一不葬粗顽块石,便是因为滋生恶气,使得尸身有化僵、化殃之险。

二不葬急水滩头,则是因为水易成煞,直冲穴场,加上生气随水流泻去,乃空亡绝灭之地,死后尸身腐烂,好变作水鬼……”

裴东升引经据典,娓娓道来,听得董敬瑭与庞钧皆有种玄乎之感。

“庞总兵若能想法子,取北镇抚司十人之命,将其尸身葬进这十处地方。

裴某就能做出十大凶煞反局,布置于莽山,好让纪九郎心神不宁,如中巫蛊,进而削灭他的命数气运。”

庞钧抬手摩挲着下巴,好像有些动心,挑眉问道:

“裴先生你有几成把握?”

裴东升轻捋胡须,伸出手掌比道:

“至少七成!”

庞钧以拳击掌,眸中杀机森森:

“干了!”

……

……

等到庞钧离开,董敬瑭眼皮垂下,又问道:

“裴大师,你到底有几分把握?”

裴东升再次比出手势道:

“最多三成。”

董敬瑭眉毛一挑,他听裴东升把十不葬的风水反局吹得神乎其神,还以为多少该有个四五成左右。

“风水一脉是算天机、夺造化,真正的大宗师可以做到神鬼莫测,可像我这样半路出家得真传的,终究差些火候。

除非庞总兵可以拿到纪九郎的精血、再得知他的生辰八字。

以十万余众的血肉开法坛,炼化怨念之气,方才有可能削得动此人的气运命数。

朝廷正五品,又执掌府州,还手握开府建牙之大权。

那一身龙虎气、尊贵大运,已经浓烈到无以复加。

岂是裴某能够摧撼得动。”

裴东升摇头一笑,他离开定扬侯府,来到昙州另有他事,根本就不是冲着纪渊而来。

偌大的白山黑水,只要关宁铁骑认那杆郭字旗,只要贺兰关遵定扬侯的命令。

任凭那个辽东军户翻起再大的风浪,最后都得归于平静。

这才是侯爷割据边镇一甲子,不惧东宫骄狂跋扈的雄厚底气。

“裴某所设的十大反局,乃《洞林别诀所言,确实极凶。

洪水推荡,龙神不安,曰‘天凶’!

雷霆震霹,龙神惊恐,曰‘天杀’!

孤单吐舌,龙神不聚,曰‘天穹’!

四面低垂,八风交吹,龙神不定,曰‘天冲’!

明堂倾斜,四水不归,龙神不住,曰‘天倾’!

明堂渐渍,草污臭秽,龙神不吉,曰‘天湿’!

地在深坑,不见外阳,龙神暗昧,曰‘天狱’!

在山肘外,并无六建,龙神反背,曰‘天狗’!

土色虚浮,脆弱不坚,龙神浅薄,曰‘天魔’!

皮毛焦硬,干燥不滋,龙神凶败,曰‘天枯’!

十不葬之忌讳,可成这十凶反局。

所谓‘龙神’,便是山水脉络气根,一旦出现毛病,就是浊气淤积,阴煞聚纳,最能削人之命中的福、禄、寿。

让庞钧忙活一场,给纪九郎添点堵也好,免得这人闲着发慌,坏了侯爷的大事!”

裴东升眸光内蕴,好似古井幽深,显然盘算已久。

这一场见面,并非专门对付纪九郎,而是为引庞钧上钩。

“裴大师要庞钧送死,究竟意欲何为?”

董敬瑭忍不住问道。

“将军现在是侯爷的义子,以前一些不好讲的秘辛,也没必要再做隐瞒。”

裴东升走出厅堂,回首眺望锦州大凌河的方向,轻声道:

“历朝历代风水名局无数,无不以真龙宝穴最尊最贵。

可后者也有高下之分,其中让无数英雄枭杰、帝王将相梦寐以求的那座,唤作‘霸王卸甲’。”

霸王卸甲?

董敬瑭眸光跳动,将其记在心底。

“霸王卸甲共分三山、三穴!

首穴,又叫‘权穴’,乃命势相交!

次穴为‘财穴’,可得泼天巨富!

第三为‘智穴’,参悟天机奥妙!

想要占尽‘三穴’,必须用适合之人,填入其中,才能孕育真龙神髓!”

董敬瑭心头骇然,没料到裴东升暗地里帮助定扬侯府所做的那桩事,竟然如此之大!

“权穴、智穴,都已功成,本来论及辽东最合适填财穴的生辰八字,应该是通宝钱庄的洛三公子。

可惜他背景太硬,乃是国舅爷的儿子,跟洛皇后沾亲,侯爷不愿意动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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