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渊牵马来到北镇抚司,只见地势开扬的大门前。

约莫百余名的云鹰缇骑、斗牛小旗,分别被李严、裴途、童关领着。

他们个个挎刀,腰悬飞弩,按照顺序次第排开,肃然而立。

仅从气势上来说,倒也称得上精锐二字。

三十匹好马,五十副上等甲,三百余口百炼刀,这便是纪渊巡狩辽东的所有家底了。

按照正五品的千户官职,他其实执掌千人都不成问题。

之所以只带三百左右的随行卫兵,一方面是北衙并没有这么多缇骑可以调拨给他;

另一方面,则是纪渊也瞧不上常年驻留京城的这些云鹰斗牛,认为其中存在不少盘剥百姓混吃等死的闲人。

别说拿去碰一碰彪悍勇武的辽东边军,恐怕遇到白山黑水的强梁大寇,都未必顶得住。

与其良莠不齐耽误大事,不如精简兵卒方便赶路。

等到了辽东本地,再自行招募。

择优入选,最为妥当。

众所周知,从九边退下来的骁骑悍卒。

即便是相同的武道层次,以一敌五不在话下。

倘若给上强弓大马、长枪铁甲,以一敌十也有可能。

尤其是辽东兵!

当年曾与大凉骑、先登卫、陷阵营。

并称为四大虎狼之师。

“以我辽东军户的出身,真要募兵,应当也不难。”

纪渊松开缰绳,将呼雷豹交给紧跟在身后的小病已。

踏上台阶,那袭大红蟒衣格外扎眼,倒映于众多缇骑、小旗的双眸之中。

一时间,敬服、羡慕、崇拜等蕴含不同意味的热烈目光,不约而同投射过来。

“这就是掌权势、入武道所带来的变化。

拳就是权,握拳等于握权,出拳有力就是权力。”

纪渊略微体悟,心神微沉,勾动皇天道图,感应深邃虚空的无形气机。

各色气数,各色命数,犹如流苏垂落似的,逐一呈现。

悍勇白】、好赌白】、贪花白】、养马白】……

鉴宝青】、鬼头刀青】、用毒高手青】、旁门传人青】

仅仅是一霎那,数百人的命数全部都被映照。

大多为白色,极少数青色。

还有那么几个倒霉蛋,身负灰色命数,像是乌云盖顶。

“选拔人才倒是好用得很。”

纪渊心思浮动,眸光垂流扫过为首的李严、裴途、童关,随后是一众云鹰缇骑、斗牛小旗。

他并没有什么豪气干云的长篇大论,只是简短有力吐出八个大字。

“备马!出发!上任辽东!”

轰!

北镇抚司衙门像是平地起惊雷,炸起连绵不绝的附和之声。

几百人的微薄气血宛如涓涓细流,瞬间汇聚成一片大江,冲散遮蔽天光的浓重阴云。

……

……

金风细雨楼,凤凰台上。

秦无垢难得换下北镇抚司的千户官袍,也没有着便于斗阵的利落劲装。

她今日是一身素雅的交领窄袖袄裙,显得端庄大方。

平日宛如冰山一般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艳气收敛大半,反而有些温婉可亲的小女儿态。

“你啊,破天荒让奴家给你梳妆打扮,用了上好的胭脂水粉,又细细描了眉毛,还大费周章挑选合心意的新衣裳。

结果都这时候了,人都快出城了,我的千户大人,你还坐在这里干嘛?”

琴心好似恨铁不成钢,滔滔不绝道:

“往常那么飒爽的一个人物,事到临头,怎么拖泥带水起来了。

你身子给了,心也给了,总得向那纪九郎要个保证不是?

再不济,各自把意思挑明,互诉衷肠也好。

这一去辽东就是三年五载,他如今前程远大,乃展翅九天的大鹏。

日后指不定,还会遇上其他浪荡的贱蹄子、家世显赫的名门女子。

奴家可听说了,上次他进宫,皇后娘娘都想赐婚。

还有那个万年县余家庄的林大娘子,虽然是个寡妇,又带着孩子。

可难保有些男子,就好这一口!

情比金坚,也熬不过岁月蹉跎的……千户大人。”

秦无垢坐在软榻上,面前摆着一张七弦琴。

她伸手随意拨弄几下,却是音不成调。

转而道:

“你怎么比我还要急?我去不去见九郎,送不送这一程,其实没什么所谓。

景朝再大,东海之畔与白山黑水,相距也不过三万里。

真要想照个面,也就数个日夜的披星戴月罢了。”

琴心轻哼了一声,好像置气似的,冷笑道:

“秦千户这么拿得起、放得下?那是奴家眼皮子浅了,小瞧了你。

可你真要敞亮豁达,不萦于怀,干嘛大清早就念着那两句酸诗,来来回回没个停!?奴家耳朵都起茧子了。

以前也不是没有学宫的书生,儒门的弟子,给你写过诗,作过画。

那时候你可看都不看一眼,直接一人赏一记大枪,抽得他们满地打滚。

如今怎么转了性子,忽然喜欢风月雅致了?”

到底是相识数年的闺中好友,琴心这番话字字犀利如刀,扎人心窝不见血。

只不过女千户却充耳不闻,低头望着那张七弦琴,不知想着什么。

“你懂什么,那些穷酸作诗为名,附庸风雅,瞧一眼都污眼睛。

哪里能写出‘两情若是长久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’这样的好句子。

而且前边还有‘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’,金风玉露……九郎的心意,都在其中了。”

过得半晌,秦无垢方才抬头,眉眼含笑,不可方物,俨然是喜滋滋的怀春模样。

“依奴家看,你真个魔怔了,几句诗就能哄得你开心,哪还有半点北镇抚司千户的煞气?”

琴心气得牙根直痒痒,以前自个儿痴恋苏孟之时。

秦无垢还多次嗤笑,说她是绿萝藤蔓,总想找个男人依附相靠。

现如今调转过来,看到闺中密友陷入情网,琴心也终于体会到那种恨不得一盆水浇过去的迫切心情。

她实在想不通,左右不过是一颗还未及冠的嫩草,怎么就把英姿飒爽的秦无垢迷成这样?

“我也是想过的,要不要去城门送他,或者遥遥望一眼。

不然千山万水,重重阻隔,万一以后想了,记不起模样来了,该怎么办?”

秦无垢双手交叠,俯身趴在软榻扶手上,侧着头道:

“可师傅说过,你若心里有那个人,这辈子认定了他,非他不可。

就不必那么急切厮守,像酿酒一样慢慢等,等到醇香盖不住了,才取出来品一品。

等相见的时候,满目含情,脉脉无声,最是动人。

她当年便用这一招,成功把敖指挥使一举拿下。”

琴心唉声叹气,以手捂额。

这下子是真没救了,好好一个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,怎么也沉沦进去了。

……

……

东宫,寝殿。

身着大衫常服的庄重女子怒气冲冲,反手就将宫人奉上来的参茶打翻在地。

啪的一声,那只价值千两的珐琅彩山水人物白地茶碗,骨碌滚落在地毯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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沸热的茶水洒出,烫得宫人身子一抖,却咬紧牙关不敢出声。

“太子当真出宫了?”

贵气十足的太子妃毫无在意,瞧都未瞧一眼,只是望着禀报的老嬷嬷。

“没错,已经是半柱香之前的事了,小桂子刚才偷偷通风告信,太子殿下摆驾东华门。”

鸡皮鹤发的老嬷嬷恭恭敬敬道。

“好个陈规,平时没少给他赏赐,却连太子出宫都要瞒住!”太子妃深呼吸几下,神色镇定下来,摸着还未显怀的平坦小腹,轻声道:

“曾嬷嬷,你让凉国公府的丫鬟回去,顺便捎带个口信给冰清师太。

娉儿那事儿,她不好交待,就由本宫与国公爷解释清楚。

只要性命还在,请太医局的名医诊治,再用府库的丹药调理,总能有些恢复的希望。

至于那个徐怀英,堂堂道门真统嫡传,竟然护不住我家娉儿,想必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。

他是死是活,本宫也不在意,让真武山把人领走就是了。”

老嬷嬷弯着腰点头,一一记下。

“还有,让国公爷暂且别去追究了。

太子是外柔内刚的性子,他心里有一把尺子。

只要不过那条界线,做什么都好说。

但谁若是敢不识好歹,哪怕跨过去一丁点。

他都会行使雷霆手段,且毫不留情。

现在紧要关头,老二、老三、老四这一次齐齐回京,摆明了没安好心。

让国公爷忍一忍,等本宫把太孙诞下,太子再怎么拉拢人心,要收服纪渊。

也得在意骨肉与至亲的感受。”

太子妃伸了伸手,宫人连忙把第二只茶碗送上去。

底下还垫着厚实绸布,生怕烫到自家主子的光滑肌肤。

“奴婢晓得了。”

老嬷嬷嗯了一声,确认没有别的吩咐,便缓缓退步出去。

品了两口参茶,太子妃屏退左右,满脸怜爱似的轻抚小腹,好像能够感觉到远未成形的胎胚脉动。

幽幽暗暗的寝宫之内,她独自坐着,眼帘低垂,轻声说道:

“儿啊,你快些出来,快些长大,等殿下继承大统,你便是景朝的皇太孙,未来的天子。”

……

……

天京,东城门。

熙熙攘攘的人流让开一条道来,以供气势汹汹的北镇抚司云鹰袍、斗牛服通过。

纪渊抬头看了一下日头,已经己时过半,正欲翻身上马出城去,却正好看到穿着常服的东宫近侍陈规。

他心头“咯噔”跳了一下,

该不会是……

“纪千户,请这边来。”

东宫近侍陈规略微躬身,扬手示意道。

纪渊心下思忖,默不作声跟了上去。

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桑树下,支着四四方方的布棚子。

摆了几张桌椅,好给过往的行人歇脚喝茶。

这时候并没多少生意,只有一个笑容温和的青年男子坐在里面,正跟茶寮老板闲谈唠嗑。

看到换下朝服,身穿大袖直裰宽袍,像个文雅书生的白含章。

纪渊眼皮跳了一跳,快步走进去,安静地坐下。

“两位客官慢聊,小老儿去煮茶。”

茶寮老板呵呵一笑,知趣地走开烧水。

等到旁边无人,纪渊这才开口,沉声说道:

“殿下……东宫储君微服私访,这要给内阁知道了,恐怕要翻天。

御史台那帮人,更会发疯似的上书劝戒,甚至弹劾微臣。”

白含章好似不甚在意,轻笑道:

“那就不让内阁晓得就行了,再说了,本宫出来体察民生,与你有什么干系?

北镇抚司的纪九郎,向来是天不怕、地不怕的桀骜性情,怎么现在却露怯了?”

纪渊嘴角扯动了一下,将声音凝成一线,语气平澹道:

“天京城中遍布四神爪牙,并未肃清干净。

俗话讲,千金之子坐不垂堂。

殿下此时贸然出宫,万一出了什么差错。

天下翻覆,朝堂动荡,只在一瞬之间。”

白含章微微一笑,手指屈起轻叩乌黑桌面,笑道:

“你以为本宫看话本戏文多了,学那些前朝的昏君庸主游戏风尘?

此时此刻,这条长街之上。

纪九郎,你猜藏着多少位宗师?”

这位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殿下伸出手掌,前后翻动一下。

纪渊眉毛一挑,景朝的家底到底还是雄厚。

太子殿下随便一动,便是十尊宗师贴身护驾。

这等底蕴,任选六大真统其中之一,也未必做得到。

“本宫也很怕死的,除了那十位不上山河榜的五境宗师,还有一根定海神针紧跟在侧。”

白含章嘴角含笑,似是云澹风轻。

定海神针?

纪渊识海之内,皇天道图轻轻一抖,似有所感,抬头看向对角的酒楼。

一袭青衣,两鬓斑白,剑眉星目……看气度像老年,看容貌像中年,看双眼像少年。

“当世绝顶,大先天。”

纪渊双眼微微刺痛,目光一触即走。

心中自然浮现此人的身份,五军都督府,谭文鹰。

“有谭大都督护驾,确实可保无虞。

即便四神麾下一尊大魔踏破虚空,怕是也奈何不了殿下分毫。”

纪渊略微拱手,欠了欠身,轻声问道:

“殿下不必特意前来送行,微臣只是五品官位,当不起这般信重。”

白含章眸光一闪,摇头道:

“不要妄自菲薄,纪九郎,你不是这样的人,本宫也不爱听这样的话。

咱俩心知肚明,这一趟你是豁出性命,压上身家。

不然凭你的年纪、你的天资,完全没必要巡狩辽东。

挑个好点的安稳地方,积累个三五年,好突破四重天,三十岁之前,有望冲击五境宗师。

届时,无论是在黑龙台,亦或者行伍之中,都能独当一面。”

纪渊面上保持镇定,心下却有些腹诽,没想到太子殿下也这么会胡思乱想。

他答应去辽东,一半出自东宫,看在白含章的情分上;

另一半也发自内心,觉得那是比较适合的风水宝地,能够作为立足的根基。

至于跋扈枉法的四侯八将,纪渊连凉国公杨洪都不怕,更何况是边关武人。

“你也无需多言,本宫以茶代酒,敬你一杯。

只要平定辽东,下一步便是丈量全国田地,收豪族世家之私产,以充九边军镇之兵力。

大察天下,整顿吏治,一扫糜烂之风气。

本宫说过,要做个圣主明君。

而你、纪九郎,就是本宫苦苦求之的那口神剑!”

白含章好似心绪激荡,忽地站起身来。

他举起满是缺口的茶碗,望向人来人往的宽阔长街,掷地有声道:

“这大好天下,岂能交与魑魅魍魉,腌臜泼皮,容他们搅得乌烟瘴气,污臭不堪!”

纪渊亦是端起漂浮粗劣茶叶的粗瓷碗,认真以对:

“那么,微臣也替景朝黎民,敬殿下之宏图大志!”

两只茶碗重重一磕,宛如大鼓擂动,颇有些天下皆震的不寻常意味。

旁边添柴的茶寮老板挠了挠头,心里想道:

“我这里卖的是茶啊,怎么这两位好像狂饮了七八坛子烈酒一样,还喝出些豪气来了?”

……

……

午时一刻,日当中天。

大统六十五年,春。

这日,雪未融,风未停。

大红蟒衣的纪渊身携百余众,骑白马出京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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