咯吱。

屋门开了一条缝。

扶苏迈步进到了嵇恒的房间。

他朝嵇恒作揖道:“嵇先生,半夜叨扰,实在冒昧。”

嵇恒道:“今日田间的事?”

扶苏点了点头,沉声道:“早间,你让我等兄弟去询问情况,的确是得知了一些实情,只是对乡里之事该如何解决,我却实在没有头绪,这才冒昧前来打扰。”

“还请先生见谅。”

嵇恒摆了摆手,随性道:“说吧。”

扶苏额首,道:“今日田间的妇人,之所以这时松土,实在为开春做准备,眼下地方男丁稀少,要么被征召去附近郡县的修长城,要么被征发成了士卒,家中只余老弱妇孺,大秦这些年口赋相对较重,农事不能耽搁,地方又缺少男丁,仅靠老小根本耕耘不完。”

“故只能提前松土,寄望春耕时,田地能相对松和,以便完成春耕。”

“但这种方法实际并无太多用处。”

“我也能明显的感受到,这妇人对官府有极深的怨念,而且有这种怨念的,恐非是一户,而近乎是大半个关中,先生足智多谋,可有舒缓之法?”

扶苏朝嵇恒行了一礼。

他真有些怕了。

以往身在宫中,他虽能听闻一些,但感受并不强烈,只是真去到田间,问了一下情况,才深刻知晓情势之危急。

这可是在关中。

大秦腹地。

而今连关中民众都这么怨声载道,这如何不令他感到惊惧?

嵇恒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,很干脆的摇了摇头,道:“你太高看我了,我只是一‘养’人,哪有能力解决这么多事。”

“而且解决之法,妇人已告诉你了。”

扶苏一愣。

他疑惑的看着嵇恒,问道:“先生并未跟随,何以说出此话?”

嵇恒嗤笑一声,淡淡道:“伱方才自己都说了,民间最大的问题是缺少男丁,想要解决,将这些男丁送回来即可,这难道不是现成的解决之法?”

扶苏苦笑一声,无奈道:“先生.你就莫要跟我说笑了,若是朝廷能做到,恐早就做了,之前先生也说了,大秦地方各项工事不断,本就对人力需求极大,此法眼下根本不可取。”

嵇恒冷声道:“既然把人送回来不行,那就如过去一样,授予恩赏。”

“让他们觉得,自己男人做的事,对家庭有利。”

扶苏沉思了一下,疑惑道:“先生,可否仔细说一下。”

嵇恒漠然道:“最直白的,就是发钱。”

“地方民众之所以这么怨声载道,除了自家男人背井离乡,另外一个原因,便在于他们的男丁是在免费服徭役,给家庭提供不了任何帮助。”

“若是朝廷能给予一定钱粮,减轻地方民众的生活压力,就算他们心中依旧有不满,也不会这么怨念滔天。”

闻言。

扶苏苦笑一声。

他又如何不知这法子,但实在是做不到啊。

天下服徭役者,高达数百万人,朝廷哪有那么多钱粮赏赐?

非是不愿,而是做不到。

扶苏道:“先生的方法,实在难以做到。”

嵇恒道:“人不想放,又想让人免费服役,甚至有时还要地方自己送粮送衣,寻常的田租口赋也不见少,那为何就接受不了地方民众怨念滔天?”

“你不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了吗?”

扶苏默然。

他又如何不知此事。

只是当下情况如此,他又能为之奈何?

扶苏郑重的朝嵇恒行了一礼,正色道:“还请先生替大秦纾难。”

嵇恒摇了摇头,道:“你需记住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当什么都没有的时候,就不要妄想靠三言两语去解决问题,嘴巴是解决不了问题的。”

“解决问题的永远是东西。”

“是物质!”

“你也当明白,你这次深入地方,并不是为解决问题,而是去了解问题,发现问题,眼下你发现了一些问题,只需将此事记下,等日后有条件了再去逐步解决。”

“妄想一蹴而就,那就是空想。”

“根本就不现实。”

扶苏脸色一白。

嵇恒道:“你看到的问题,其实也太少了。”

“地方的问题远非只有田间地头。”

“地方官吏同样也有。”

“你前面跟时岳有过交流,你认为此人如何?”

扶苏沉思一下,缓缓道:“此人倒是颇具能力,将一亭治理的井井有条,接人待物都十分和气,比寻常老士卒更加圆滑。”

嵇恒点了点头,道:“但他只是一名亭长。”

扶苏面色一沉。

他知道嵇恒在表露什么。

以时岳现在表现出来的能力,其实不当还是一个亭长,不说成为郡官,至少也当是县官,但年近四旬,在秦亭任职近十年,却寸步未进,这其实说不过去。

地方官吏的升迁有大问题。

扶苏沉声道:“这个县的官吏任选有问题。”

嵇恒摇摇头,嗤笑道:“只是这一个县吗?我认为是整个大秦。”

“时岳处理政事的能力,我眼下不太清楚,但秦亭内部井井有条,亭里的人对他很是客气尊重,这便足以证明,时岳是有能力的,至少能服众。”

“他的才能,或许比不过朝臣子弟,但按大秦过往的情况来论,四旬的年纪,至少也该进入郡县一级了,而今却唯恐落下话柄,丢掉这个亭长之位。”

“这便足证大秦的政道体制有大问题。”

扶苏面色黯然。

眼中露出一抹凝重。

嵇恒道:“先不论关东,关中民众的升迁,在过去大多依靠的军功,随着大规模战争的结束,底层民众已没有获得军功的机会,这也意味着底层民众,失去了上升空间。”

“就过去而言。”

“大秦的官吏任用制度是很完善的。”

“每年都有专门的上计会,对各级官吏进行考核,继而对官吏的做出‘升’‘废’,但这种官吏考核制度,在大秦立国之初,启用‘因地任官’‘任子制度’后,就几近半废。”

“尤其是关中!”

“因为秦地民众有军功者甚众。”

“又开始了‘任子制度’,因而大量官吏子弟充斥地方,这些官吏子弟上面是有人的,地方的上计吏又有多少敢得罪?”

“最终尸餐素位者占据了多数。”

“有才有能者落魄,有德的被哄,小人得志。”

“这就是大秦底层的现状。”

“眼下只是地方黔首对大秦怨声载道,等地方的官吏对朝廷彻底失去信心,那时大秦就真到了入土的时候了。”

“距离那时已不远了。”

“底层的问题,不是一个救民就能解决的,还要救官救吏。”

扶苏呼吸有些急促。

他辩驳道:“地方的确问题颇多,但这非是朝廷所愿。”

“天下初立,官制诏书跟拜官诏书颁行的一个月里,朝廷就开始整合官府,朝廷最要害的三公九卿十二官府吸收了大量官员,一个官府就增加吏员近百人。”

“只是等到朝廷三公九卿十二官府筹建完成时,又要解决三十六郡郡守,以及一千余县令的官吏任用,当时郡县初设,新郡老郡新县老县交错,官吏良莠不齐,诸多边陲新郡没有郡守,县令的缺额更是高达六成。”

“正是迫于官吏的极度短缺,朝廷才推行‘因地任官’。”

“一则甄别六国旧吏,择其能事而无大瑕疵者放手用之,二则下诏各郡县招募游学之士,入郡县为吏,后报御史大夫府核定。”

“即便如此,官吏依旧缺乏。”

“最终陛下才又增了一条用人之路。”

“即任功臣子弟。”

“此举实是救急之法,也实是无奈之选。”

“先生的攻讦毫无道理。”

嵇恒面色如常,缓缓道:“既是救急,九年过去,可有变动?”

扶苏面色一滞。

嵇恒又道:“我记得任用这些官吏,都是‘假’职,日后要查看政绩的,但朝廷真认真去核实过这些官吏的政绩了吗?”

“另外。”

“对于底层的官吏,朝廷真在意过吗?”

“而今的大秦已完全抛弃了底层,不仅抛弃了黔首隶臣,也抛弃了最基本的官吏,从某种程度上而言,大秦的政道创新是失败的。”

“大秦这些年有意废除军功爵制,但并没有给出任何替代,只是想着安抚中间官吏,试图靠这些功臣及功臣来坐稳天下。”

“但我很早之前就说过。”

“天下变了!”

“大秦失去的不仅仅是民心,更有最底层的吏心,眼下地方官吏,因为过去的习惯使然,对大秦还保持着一定尊敬,但这种敬畏,在接二连三的遇冷后,注定会消退。”

“秦国是靠利益团结的大多数。”

“一旦大秦因利益权衡抛弃了大多数,那也注定会为大多数抛弃。”

“这是大秦自己的选择。”

扶苏脸色一白。

嵇恒继续道:“这些年,不少人的眼中,对大秦是这般认识,创新有余,守常不足,大政有成,民生无本,但在我看来,这个认识不对。”

“大秦是想面面俱到,只是实际一事无成。”

“而且还一意孤行。”

嵇恒的话很重。

甚至让扶苏有些难以接受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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