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赤白灼辣,正是苦夏的时候。

御殿外的红绸愣是动都不动一下,议殿之内,金灿灿的盘龙嵌珠龙椅空置。

掌事太监刘公公抱着拂尘战战兢兢地立着,后背被冷汗浸湿一大片,大气都不敢喘一声,生怕惊了揉着眉心以缓解心绪的太子殿下,血溅当场。

御案之侧,晏君御袍服不整,冕旒横斜,一绺黑发从额角散出,微眯的狭长眼眸低睨着堂下匍匐跪了一片的朝臣。

寒光毕露的剑尖趿过汉白玉云纹地砖留下一道纤微的划痕,握着剑柄的冷白手指露出青紫的经络。

蜿蜒的血迹濡湿了伏跪在地的臣子的衣袂,滚圆的汗珠从额角滑落,啪嗒啪嗒的声响如一声声钝闷的鼓声,敲震得心脏微微发颤。

成蹊心提到嗓子眼儿,紧张地立在晏君御身后,殿下此刻暴怒难抑,连他都不知接下来会如何。

良久晏君御轻舒了口气,猩红的眼眸投向手执玉笏肃然而立的顾相,他一袭闲鹤绯袍,眉眼沉寂,须髯无风而动,一副从容不迫之姿。

"罪臣江庭北举兵叛国罪无可赦,责连九族,还请殿下依律处置。"顾相微微躬身,语气不卑不亢。

"江庭北镇戍北地多年,几度退敌保一方安稳,免却中京之忧患,此等功勋赫赫之臣,顾相仅凭一纸陈罪书便想定罪,未免太过猖狂!"

祝文渊手执笏板俯身陈词,怒不可抑,连声音都显出几分颤抖。

江庭北是姜岐山的旧部,姜岐山死后,顾相将心腹爱将原中军统领张绎铎安插进北地军中,不过几年他便成了统领北地数十万将士的曳庭都统,把持北地军政大权。

原姜岐山旧部将领则是被暗中问罪更换,短短几年只剩下个左翼骠骑军前尉江庭北,月前江庭北举旗自立,砍杀了曳庭都统张绎铎,领兵击退漠北狄兵。

永昭帝御状走千里,不问嘉赏反而问罪江庭北,令其自缚其身,赴京请罪,熟料京使庞通被斩杀,消息传至皇宫,永昭帝气欲昏厥,大骂其不逊有悖。

适逢疫乱四起,兵匪频生,江庭北拒不领帝命,只屯兵北境防患狄人,永昭帝驱使三谒皆不见,恼而生怒给他冠了个策反叛国的名头。

北地狄兵偃旗息鼓再不敢犯后,江庭北枷锁置身,自入囚车来京请罪,被永昭帝关进禁中刑狱,他是个铮铮铁汉,咬死不认策反叛国之罪,加之退敌有功,这才尚未问罪。

谁知今日顾相上奏江庭北已经认罪服诛,死于刑狱,因其罪责之大,请太子殿下延至九族,以昭明律法!

听到这个消息,祝文渊险些昏过去!

如今的姜庭北比之当年的姜岐山也不差分毫,顾相扔上一纸陈罪书,这便叫他死了?一想到这儿,祝文渊就觉喉头腥甜,太阳穴突突的,眼前一阵发黑。

如今他还想牵连满门,真要逼得北地将士尽数反了去!

晏君御面沉如水,眸色晦暗,尾指抵着剑柄阵阵发白。

其他撑不得台面的臣子不胜惶恐,恨不能将那脑壳钻进地里。

良久,他克制地轻呼了口气,攥起姜庭北染了血的陈罪书-

于众目睽睽之下撕毁,而后声色冷然:"孤认他无罪,孰有异议?"

顾相见罪书飘然而落,不由抬手去接,语气罕见地现出几分慌忙来:"殿下无状!这陈罪书怎能说毁就毁?纵然如此,姜庭北诸罪条陈,众臣可都是看着,如何说抹就抹?"

他的语气实有些训斥小辈的意味儿,听得下首匍匐跪地的朝臣一阵哆嗦,心道顾相饶命,莫要攀扯。

没瞧见说了一句顶撞之词的张大人血溅当场,脑袋骨碌到你脚边吗?

顾相话音甫落,晏君御执剑的手轻抬,而后重重落下,刺于陈罪书一隅,狭长的凤眸压迫感十足,看向顾相身后跪了一地的臣子,字字凛冽:"孰有异议?"

祝文渊心落地,当即跪地高呼:"殿下英明!殿下英明!"

其后的臣子,与太子立场一致随着祝冢宰山呼,顾相一派有人扛不住压力小声附和,得了顾相一记冷眼,当即闭了嘴。

晏君御直觉心绪翻滚,暴虐难抑不由拂袖转身,成蹊见状忙跟在身后。

"殿下!"顾相在朝堂之上落了下风,此刻面色有些难堪,声色俱厉地喝止,待人转身倏然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眸,心里的怒意霎时散了。

到底是混迹官场的老油条,心里恐惧面上不显,趋步上前,躬身揖手,礼数倒是周全:"殿下,江庭北罪证确凿,不容更改,还请殿下三思啊!"

"怎么?你要跟孤分辩罪责?可要孤给你顾氏满门三百七十二号一一论罪?"

他话音甫落,顾相心中一凛,缓缓抬首,那双浑浊的眼眸对上晏君御的凤眸,堪堪一瞬而后垂落:"殿下说笑了,我顾氏满门清流,忠君爱国,何可论罪?只是想摘了江庭北身上的罪可不是那般容易的,殿下须三思而行。"

见晏君御转身,顾相直起了腰缓声道:"殿下与老臣怎么说也是骨头连着筋的血亲,嫣华与你是表亲,性子娴雅温顺又与你有意,堪为良配,祖父这才舔脸为你求亲,怎的拒得这般不留余地,让祖父失了颜面?"

见他止步,顾相心里有了成算又道:"这桩婚多有酬利,臣就不多说了,还请殿下仔细斟酌。"

晏君御倏然转身,唇角带笑邪气凛然,看得成蹊心发颤。

"君御怎会损了祖父颜面,顾嫣华其人,祖父尽可抬进东宫,届时是死是活-"

剩下的半截儿话,随郁风入耳,听得顾相变了脸色。

"-可就由不得祖父了..."

"相爷息怒。"随侍在旁的管文君连忙去扶身形微晃的顾相。

"你看看-我教出个什么货色,处处与我作对!还有那些人是干什么吃的,连个犯人都看不住,还不派人去查,本相就不信把这京都翻个底儿朝天还能见不到人,本相说人死了,那就是死了,便是活着也得去死!"

"祖父怎的气成这般模样儿?吓着阿狸了!"

晏灵玉一袭红裙,挽了个堕马髻,娇娆妍艳,撅着小嘴儿,上前搀着顾相。

见来人是自己疼爱的外孙女,顾相敛了面上的不善之色,又变成和善的老太爷,笑眯眯道:"是祖父的不是,吓着阿狸啦 !今儿怎么想起祖父来了?"

晏灵玉凤眸微转,朱唇微勾,面上一副天真:"什么犯人跑了叫祖父气成这般模样,竟是连阿狸过来都没瞧见。"

说着脑袋靠着顾相的肘弯,有些娇蛮地追问。

顾相眸底划过一丝暗色,而后笑道:"皇宫的刑狱哪里是人想跑就跑的,是祖父记错了,人怕是早死了,死了倒也好,省得受罪,祖父还忙着,阿狸若是有空,过府看看你那舅母,她快生产了。"

说着理了理晏灵玉蹭乱的鬓发,淡笑离开。

顾相一走,晏灵玉面色倏然变冷。

身侧的贴身女婢崇云声色发颤道:殿下,那人...如何是好?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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