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弱鹿腰间三尺长剑满是豁口,浑然不似一把能够斩铁料的宝剑。

唯独那剑鞘的文字显得厚重大气,好像是大家所提。

他就配着这样一柄剑,一路从安息道逐风府来了太玄京。

如果旁人知晓这样一位弱书生在这样祸匪横行的世道横越万里,自安息道入太玄京,只怕会觉得不可思议。

可实际,安弱鹿接到了重安三州的信,仅仅只是赶了半月的路。

他神色平和,眉心有一颗红痣,行囊中还带着一把戒尺,他在逐风府是一位私塾先生。

曾经还在安息道闹出了一件极大的事。

“隐姓埋名成了富家员外府的私塾先生,谁料那人家的小姐回乡途中,被贼人掳山去,仅仅一夜便已尸骨不存。

于是这安弱鹿挖出了自己深埋于院中的斩铁宝剑,独自了匪山。

一夜之间,那山三百余名山匪都死在了他剑下,这件事情传遍了天下,天下人皆知逐风府的安弱鹿是一位大隐于市的强横剑客。

可极少有人知道,过往三十余年间,一口气铸造两柄一品名剑的铸剑师,与他乃是同一人。”

季渊之与李慎下着象棋。

钟于柏手中那一白一黑两枚剑丸就好像是两枚围棋棋子,在他手中碰撞出声。

而那黑衣的汉子眼中满是好奇。

“消息已经传开了,这陆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然能去一趟章吴道,他也确实是个能舍能得的人物。

鹿潭中诞生的神枪……即便是仙人都要觊觎,却被他轻易送给了虞东神。”

钟于柏嘴角带笑:“我早知陆景气性,那一杆神枪配虞东神也不算埋没了他。

虞东神借助鹿潭银枪,登临天人之境,不久之前重安三州空风起云涌,雷霆遍布。

之后第三日,虞东神就已登城墙,看北秦军伍退去,由此可见虞东神已经度过了第一重雷劫,铸就了真正的天府。

少年人的大气,往往能令这天下生出新气象。”

李慎前推“车”,吃掉了季渊之的“马”,脸露出一些得意来,目光依然紧盯着棋盘说道:“重安王府向来知恩图报。

且不提三百骑虎武卒与那石岱青。

单单是这安弱鹿来京为陆景铸剑也算是不菲的回报。

只是不知这安弱鹿太久不曾铸剑,铸剑的技艺是否还如以前?”

季渊之也埋头看着棋盘,不知他是否看到李慎脸的笑容,不过只是提炮越山,吃掉了前探的象,又将了李慎的军。

李慎顿时笑不出来了。

趁着他思虑的功夫,季渊之抬头看向天空,只觉天的风云越发厚重。

“西楼将临,水云君要亲自清算凡间之人褫夺呼风唤雨权柄的罪责。

陆景如今虽然看似春风得意,但实际却仍然担负着莫大的危机。

只剑若成,也许能令陆景多出几分通过劫难的把握。

但只是不知……这把剑是否来得及。”

季渊之熟读百家典籍,乃是当世有名的大儒,见识不凡。

他这般开口,一旁的钟于柏眉头一皱:“造出一把好剑,有时甚至需要数十年。

只可惜天西楼留给陆景与安弱鹿的时间却并不多。”

钟于柏话音刚落。

那黑衣汉子却轻咳一声,道:“倒也好办,我自炀谷得来一株烈火。

我原本想要用它踏入大龙象境,只可惜前路茫茫,我修行的道路却似乎已经走到极境。

既然是极境,这株烈火即便对我有益也只怕有限,与其浪费了这样的宝物,不如……”

伏无道并未说完。

正在苦思冥想解局之法的李慎听到伏无道的话,却骤然间抬起头来。

他身躯前探,仔细问道:“无道兄口中得自虞渊的烈火难道是……”

钟于柏、季渊之眼神亦有变化,这一座院落变得寂静起来。

被李慎称之为无道兄的黑衣汉子伸出两根手指,自虚空中轻轻一捻。

“紫火……”钟于柏语气中带着感叹。

季渊之眯着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位黑衣汉子。

“无道兄可要想清楚了,陆景终究是我大伏之臣,是我大伏国公。

无道兄舍得这一株紫火,赠陆景紫火铸剑,可以无道兄的身份,往后若有变故。

紫火铸造出来的宝剑,只怕会成为无道兄身前拦路的天堑。”

季渊之说出这番话,李慎明显极为惊讶,旋即又有些后怕起来:“季先生……这番话可不能随意乱说?”

季渊之却明显不怕,只摇头说道:“圣君有大气魄,除去那天地棋局与我心念相悖之外。

他仍然是我心中可吞天下的君王。

你们以为……伏无道与钟于柏一同入太玄京,圣君、朝廷便不知?”

“太玄京中百花绽放,理念丛生,圣君并非不知,不过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。

正因如此,我才敢让黎夏国的太子太师长居我府中。

也正因如此,站在好友的位置,我仍然要提醒无道兄,陆景是我大伏国公。”

季渊之话里话外,都证明这位黑衣的汉子似乎与大伏有深仇大恨。

李慎与钟于柏俱都沉默。

李慎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钟于柏与陆景亲近,自然希望伏无道这一株虞渊紫火,能用来为陆景铸剑。

可他身在西北道一年多的时间,与伏无道也有了极深的交情。

伏无道与他志趣相投,又都是亡国之臣,对于这天下的看法也如出一辙。

乃至天西楼将落人间,以伏无道的身份,以及几次三番行刺崇天帝的过往,却还敢来太玄京,伺机相助陆景……

这等的豪情也令钟于柏敬佩。

可季渊之所言也是实情,陆景终究是大伏的景国公,伏无道心怀复国的志向,总要多一些顾虑。

于是钟于柏也如李慎一般沉默,并未相劝。

反倒是黑衣的伏无道听到季渊之的话,只是摇了摇头。

“并非陆景这样的少年人才可大气,我已经迟暮,却也敬佩陆景这样的少年。

索性也不去多想,便赠他一株紫火又能如何?”

“况且……我听了陆景在河中道所为,也看了他斩龙檄文,看了他所立下的万民碑。

入了太玄京,他恰好又递奏折,敢为人所不为怒斥太冲龙君。

这样的人物对这太玄京来说,其实也算格格不入。”季渊之、李慎、钟于柏俱都明白过来。

他们看着伏无道脸若有似无的笑容,明白伏无道是在行一桩大赌。

“哪怕陆景与太玄京格格不入,可是有了剑甲商旻的前车之鉴,他想要离开太玄京只怕并不容易。”季渊之站起身来,转身走入东堂。

当他再度归返这小亭中,手里却多了一根白骨。

“我之所以写下那一句送神万骑还青山,其实是因为这百鬼地山的神鬼。”

季渊之摊开手掌,端详着手中那根白骨。

李慎与钟于柏不知季渊之手中之物究竟是什么。

伏无道却猛然皱眉,他前一步,魁梧的躯体便如同一座山一样压向瘦小年老的季渊之。

“这是阎罗指骨?”伏无道询问。

季渊之声音缓慢:“有了虞渊紫火,再加安弱鹿手中的斩铁剑,我珍藏一生的阎罗指骨,也算是有了去处。”

伏无道似乎极为惊讶,足足沉默了七八息时间,旋即道:“如此一来,就算是那安弱鹿技艺有缺,又或者他不愿铸剑。

有了紫火,有了阎罗指骨,有了太冲龙君龙骨,再加陆景晋升国公时,崇天帝赐下的东土山精、天禄火种,再不济也能铸造一柄媲美屠仙黑金的宝剑。

屠仙黑金终究是崇天帝的剑,而这柄新剑锻造之时却与陆景神念、气血相融,是为他量身铸造。

陆景持剑,威能与屠仙黑金不可同日而语。”

“仔细想来,灵潮之后这天下间就没有诞生过传天下的名剑了。”

……

陆景站在大昭山,那巨大的佛陀雕像直入云端,云雾缭绕间佛气荡漾,令人心生崇敬。

山下小溪边,陆重山依然盘坐在佛陀之前,诵读着佛家典籍。

陆漪站在陆景身旁,也望着陆重山,眼神颇有些落寞。

“不知父亲何日愿意归府,这些日子我常来看他,却发现他越发虔诚了,每日苦读典籍甚至到了无眠无休的地步。

三哥你看他的身子,越发孱弱,面色越发苍白,再这样下去,只怕……”

陆漪比起大约两年以前有了极大的变化。

她头多了几根素雅的簪子,原本的两条马尾也变作少女发髻,就连开朗的性格也有了变化,变得有些内敛。

“你离了陆府是一件好事。”

陆漪看着自己的父亲诵读经文,口中在与陆景说话:“那座府邸就好像死了一般,平日里毫无人气。

老太君老了,眼神不好使,旁人与她说话,她也往往听不见。

有时听不到了,便会大发脾气,除去锦葵大姑娘,旁的丫鬟甚至不敢靠她太近。”

“陆琼兄长死活不愿意读书,总想着云游天下,大老爷不管事,钟夫人百般与他生气却无济于事,再加大老爷短短一年时间纳了十二房妾室,生下了九位孩童。

钟夫人倒是把自己的身子气坏了,前几日听春慧与我房里的丫鬟私语,据说钟夫人每夜吐血,大伯也不去看她一眼。”

“宁蔷姐姐不愿成婚,老太君又与她发怒,好好一座衣食不愁的府总是闹得鸡飞狗跳。

景三哥,幸亏伱早日离了府。”

陆漪蹙着眉,实在不知道陆府为何会变成现在这般的模样。

当她转过头,却又发现陆景正仔细看着她。

“景三哥,你怎么了?”陆漪疑惑询问。

“你跟我来。”陆景唤了陆漪一声,下了大昭山,去了南殿。

南殿前,有人种了些山菇,还未到收成的时节。

澄慧正在为这些山姑施肥,臭气熏天。

神秀和尚却逃得极远,扯着嗓子指挥澄慧。

直至陆景与陆漪走来。

清秀腼腆的澄慧察觉到自己身臭气熏天,不由脸红起来。

“陆景先生。”神秀和尚就好像是得育故人,老远便招呼陆景,旋即又转过头,对于一间茅草屋大喊,“菩萨师兄,且快出来,你之前还曾与我提起的陆景先生来了。”

“方丈?”陆景与陆漪俱都有些诧异。

却见那茅草屋中,走出一位身材矮小,面容也称不出彩的和尚。

那和尚瞧见陆景,脸顿时露出笑容来。

“大雷音寺方丈和尚,见过景国公。”

那和尚双掌合十,向着陆景行礼。

也许是见到陆景眼中的疑惑,那方丈和尚又补一句:“方丈之时和尚的法号,并非身份?”

“还有这样的法号?”

陆景还会说什么,一旁的陆漪却颇为诧异:“那大雷音寺弟子称呼起来岂不是乱了?

你是方丈,大雷音寺住持也是方丈。”

“大雷音寺主持已然是佛陀,并非方丈二字能够称呼。”方丈和尚眯着眼睛,笑呵呵间看了陆漪一眼,竟然又仔细叮嘱说道:“这位女施主,家宅中可种了什么树?”

陆景闻言,挑了挑眉。

陆漪回答说道:“家中各色树木都有,不知大师说的是哪一棵?”

方丈和尚摸了摸头的戒疤,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却又不愿多说,只叮嘱陆漪说道:“平日里房中时时燃起一株梵香烛,对施主睡眠有益。”

陆漪点头,却并未将这句话当一回事。

“陆景先生难得来寻我,不知所为何事?”神秀和尚身着白色的僧袍,清秀的脸堆满笑意。

陆漪有些鄙夷。

这和尚,倒是太过谄媚了些。

“我来寻神秀大师借一借笔墨纸砚,身只有笔,墨与纸俱都用完了。”陆景这般开口,心中却有些惊讶。

河中道一别,不过几月时间。

这神秀和尚竟然又破了一个境界。

可他几次前来大昭寺,却从没有见过他修炼,就好像神秀和尚的修为不需修炼也可进境。

神秀和尚转身回了茅草屋,找来笔墨纸砚,又搬来桌案。

“陆景先生,你要写字?”方丈和尚笑得和善可亲,探过脑袋来:“我在大雷音寺时就听香客们说过,天下草书独有陆景。

此次我专程前来太玄京寻陆景先生,竟没想到还能见陆景先生写字?”

“专程来寻陆景先生?”神秀和尚顿时有些恼怒:“方丈师兄来时不是说过,你此来太玄京是专程寻我叙旧?”

方丈和尚呵呵一笑:“寻陆景先生、神秀师弟其实都是专程。”

陆景提笔正要写字。

陆漪代他问道:“大师,你来寻我景三哥做甚?”

方丈和尚笑得越发灿烂:“我自大雷音寺为陆景先生铸剑而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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