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夜渐明。

站在高处,就更能看到初升的太阳。

黑夜里云霞漫天,在许多山间的猎户看来,这是极奇异的景象。

尤其是九楚山山颠,那盘踞者的神秘白骨,还在闪着微弱的光。

可哪怕有着通天本事的猎户,也不敢夜间登山。

传闻中,九楚山时常有百鬼夜行,时常有妖魔浮现。

而事实也正如传闻中。

当朝阳升起,天将明未明,却看到一道道阴暗的眼神正充斥着贪婪,注视着山殿的太冲龙君白骨。

太冲龙君之白骨,对于天下绝大多数强者而言都是极为珍贵的异宝。

妖魔吞食白骨而修行,对于百鬼……一具八境天龙的尸骨,有着难以想象的意义。

只是太冲龙君尸骨,那呼风刀通体漆黑,不曾显露出一丝一毫的光辉,也并不曾流转锋锐的刀光。

可呼风刀就像是一座城中的山岳,压住了这些妖魔、恶鬼的贪念。

原因在于,那位年仅十八岁的景国公,并非只有超然的地位,他身照起的五颗元星遗落星光,每一道星光都令这些觊觎天龙尸骨者心生惊惧。

早在河中道时,陆景映照三颗元星,显露出来的战力已经能够比肩照星八重的修士。

目光就算远放到整座天下。

照星八重……已然有仰视纯阳、天府的资格。

尤其是一次灵潮之争后,昔日那些强横无端的贵人们,也都跌落境界,落入照星、神相。

虽然这些人物已然显化星宫、铸造神阙,要远远强过照星八重的修士。

但论及境界,照星八重已经离他们不远。

而那摆下呼风刀的陆景,比起他身在河中道时,修为也更加难以揣度。

映照五颗元星,其中两颗元星还不同于人间元星,那洁白、苍蓝的两个元星究竟代表着什么,他们尚且不知。

可是陆景长身而立,直面天诸多仙人俯视的气魄,却令他们心中惊惧非常。

于是……

陆景身在天关。

那盘踞于九楚山的天龙尸骨,依然吸引了不知多少贪婪的目光。

可直至天光破晓,那些目光依旧贪婪,目光的主人中,却无有一位胆敢近前。

他们在等……

陆景承星光,登天而。

若是过夜不归,这位以少年之势映照五颗元星的景国公,只怕便回不来了。

到了那时,九楚山的天龙尸骨……便只算得无主。

只是……

当天边云潮涌动,一道霞光铺展而至。

陆景腰佩唤雨剑,自那霞光桥梁漫步到来。

观棋先生脸的神情难得有了变化,不再那般温和,反而满是灿烂的笑容。

他走在陆景身后,目光落在陆景背影,走出几步,观棋先生又止住脚步,轻轻咳嗽了几声。

这看似寻常的咳嗽声,并未引起山中百鬼,众多妖魔的注意。

反倒是陆景停下脚步,有些疑惑的看向观棋先生。

观棋先生察觉到陆景的目光,笑道:“天的风雨邪了一些,玉仙楼周遭也多有雨水,大约是有些寒了。”

陆景颔首,思索几息时间,又忽然抬头对观棋先生道:“先生,你守了书楼许多年,又因为旧伤始终不得安宁。

如今有了那天脉,多了几份生机,其实不必事事为他人着想,为他人付出。

你向来喜好山水,何不背起行囊,再走一走天下的名山?”

观棋先生听到陆景的话,明白陆景看出了方才自己在天关前的选择。

陆景是在劝他……不必为他人牺牲性命。

观棋先生步履快了几分,与陆景并肩,他并未回答陆景的话,只是转头看了看朝阳下一片绿意伴巍峨的九楚山。

“这些山水若在,像我这样喜好山水者,自可以肆意游玩,享山水之乐。

只可惜……时过境迁下,再过几百年,却不知人间这些山水是否还在。”

观棋先生意有所指。

陆景抚摸着腰间的唤雨剑,唤雨剑还萦绕着一缕极微小的剑气。

那剑气残留自四先生的剑气。

他侧头思索一番,继而颔首。

“前人只顾赏玩山水,其实称不什么错。

人若死了,哪里管得了天下洪水滔天?”

“不过,幸好这人间还有很多愿意为人间栽树种荫者,有为人间护持山水者……”

陆景说到这里,眼角又瞥了一眼观棋先生。

观棋先生就连走路都那般认真,缓慢而一丝不苟,迈出的步伐,每一步都好像是同等的距离。

“也许在绝大多数人看来,这种人太过愚笨,不愿惜命。

可这种人恰恰又是最可敬的。”

陆景想起观棋先生站在他身前,背对着他,却面对漫天仙人的景象,眼神越发沉静。

他并未点破此事,也并未亲自向观棋先生道谢。

周遭隐约间,有五道星光落下,令这霞光桥梁生出别样的光辉。

“这天龙尸体,你打算如何处置?”

观棋先生站在庞然龙尸前,皱着眉头询问陆景。

“太冲龙君终归是五方海龙王之首,他是大伏元神纯阳的天龙,细数天下强者,他的分量极重。

可如今,他却死在伱手中……”

观棋先生有些担忧。

陆景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。

观棋先生说到这里,又挥动衣袖,摇头说道:“不过……你倒也不必顾虑太多。

天西楼未落人间之前,你便是杀了一位得宠的皇子,也有人保你安然无恙。”

“天西楼落于人间,你若还能留下性命,在视你为棋子的崇天帝眼中,只怕你比三尊太冲龙君,还要来的更加重要。”

观棋先生说话时,又见到陆景的目光似乎因为他某一句话而变得灼热起来。

他眼中亦带着探询,凝视着陆景。

陆景四下看了看,见左右无人,压低声音说道:“先生……你方才说,当此关头我便是杀了一位得宠的皇子,也有人保我?”

观棋先生脸的笑容忽然结冰,他右手成拳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,不再去看陆景,只说道:“禹玄楼不同于其他房子,他生来便承重瞳。

崇天帝让他与太子争锋,可并非是一时兴起。”

陆景明白过来,心中有些平衡了。

“学生明白了。”

“说到底在崇天帝眼中,太子禹涿仙、七皇子禹玄楼也与我无二。

不过都是他棋盘的棋子。”观棋先生本来想让陆景小声一些,又觉得成了棋子的少年,说几句埋怨的话,想来就算那位想要独断天地的圣君真就听到一二,应当也不会见怪吧。

……

“太冲龙君了朝堂,次辅大人盛如舟带领群臣质询太冲龙君。

陆景那一道折子,倒是确实起了作用,不愧是少年国公。”

“只可惜当今的大伏战祸连绵,北秦步步紧逼,诸多迹象显示,又有一次灵潮将要盛开于地。

一位八境天龙的分量,确实有些太重了。”

季渊之这些年来,头横生了许多白发,当他摘掉高冠,花白的头发便越发夺人注意。

他盘坐在火炉前,低头看着棋盘的棋局。

太玄京中,绝大多数位格贵重者多喜欢风靡天下的围棋。

季渊之却偏偏喜欢象棋。

只可惜整座太玄京,象棋妙手并无多少,绝大多数时候,这位曾经是国子监司业的大儒只能左右互搏,自娱自乐。

今日他府中有客,正是与他颇为投缘的李慎。

李慎皱着眉头,看着棋盘过河的飞象,不明白这等残局研究起来又有何意义。

“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

早在一次灵潮时,五方海龙属便已经有了血祭生灵的端倪。

只是……那时五方海龙属确实因灵潮之争而死伤惨重,圣君开口苛责几次之后,那些端倪便尽数消散了。

却不曾想那等血祭之事,却早已卷土重来了。”

李慎紧皱着眉头,眼神中满是厌恶。

这一位精通行书的大儒人如其字,潇洒恣肆中又带着刚硬。

陆景自河中道归于玄都,东海敖九疑、南海风住壑,还有那河中道世家之主得朝堂责问陆景,便是李慎言语直刺那世家主。

季渊之叹了一口气,有意将棋盘的“将军”朝前行了一步。

李慎眼中的钢硬顿时消融了大半,他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“灵潮之争……不知消磨去了多少人的锐气。”

“将军、帅的锐气,可没有这般好消磨。

只是他们的锋锐变了模样罢了。”季渊之抬起头,又提及陆景,语气带着好奇。

“说起来,太冲龙君去青云街见陆景,陆景却闭门不出……这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。

他修了一颗无畏剑魄,修了一身宁折不弯的气骨……尚且卑弱之时见必死之局也不愿屈身,怎么现在得了国公之位,反而变得畏首畏尾,甚至不敢见到太冲龙君一眼?”

李慎倒觉得并不出奇。

“陆景修了无畏剑魄,一身底蕴浑厚无双,又有不屈的气骨,只是……他并非冲动之人,一位八境天龙在前,既然敌不过他,又何必去挨那一顿毒打?”

“太冲龙君不敢杀景国公,可给景国公一番教训,以他的修为想来不难做到。

只可惜现在的大伏需要这么一位八境天龙。“

李慎说到这里,又咬了咬牙,眼中极为不愤。

季渊之终于将目光从那棋局移开,望着李慎笑道:“你是读书的奇才,对于学问的领悟我望而不及。

天下人因我年长,总是将我的名讳排在你的名讳之前。

可我却知道,论及学问,我不如你。”

“你若能再进一步,以学问蕴养元神,等到灵潮降临,一念令元神张目,这人间虽不至多出一位亚圣,却可多出一位真正口含天宪的大儒。”

“我这样的老人,便只能称到自己一句眼光比你毒辣了。”

李慎有些不解。

季渊之笑道:“陆景既然敢于地那一道折子,在这太玄京中就绝不至于因为惧怕太冲龙君,而不敢见他。”

“待到秋来九月八,我花开后百花杀!”

“陆景有我花开后百花杀的气魄,又怎会闭门不见一条老天龙?”

李慎百思不得其解:“既然陆景不怕,又为何闭门不出?”

恰在此时,季渊之称不华贵堂皇的府中,又来了三位客人。

那三位客人各自不同。

其中走在最前的,是一位手中握着两枚棋子,身材并不高大,面色却十分周正的男子。

“岁寒、松柏两把名剑,于柏大家?”

李慎见到来人,匆忙起身,脸还带着由衷的喜色。

他向来喜欢这位安槐国知命钟于柏,后来终于不被圣君起用,去了西北道,转眼间便已经有一年有余。

却不想,今日能再季渊之的府中看到钟于柏。

钟于柏身后还有两人。

其中一人李慎虽称不熟悉,却也见过几面。

“楚神愁见过渊之、慎二位大儒。”

楚神愁手腕,一道天轮并未贴紧他的手腕,正缓缓旋转。

“楚大修。”李慎也向楚神愁行礼。

季渊之吃力的站起身来,即便年老,他也仍然恪守礼仪,各自朝着这三人行礼。

当他的眼神落在钟于柏身后的第三人身,眼神忽然一变。

他瞳孔为凝,深深的看了那人一眼。

李慎自然察觉到端倪,看似随意询问钟于柏道:“不知此人是?”

钟于柏笑道:“我那忘年的小友一句满城尽带黄金甲已经传遍天下。”

“天下间自然有我花开后百花杀之辈,我等三人便是回太玄京中,也如陆景一般,等后天仙人降临,也穿一穿那黄金甲。”

李慎有些不解:“于柏兄乃是朝堂中人……”

钟于柏笑而不语。

李慎忽然睁大眼睛,想到了一种可能。

一旁的楚神愁道:“于柏兄坐府西北道一年时间,西北道虽然依然贫弱,粮食紧缺,但其中的妖魔却被肃清一空……去了职位,西北道应当闹不出什么大风浪。”

“于柏兄真就辞了官?”

李慎站在原地,良久之后终于叹息一声,向钟于柏深深行礼。

“如今此间三人,俱都身无职位,正好与陆景一同瞧一瞧天西楼的威风。”

钟于柏哈哈大笑。

一旁的李慎顿时反应过来,他又看了一眼钟于柏身后,道:“于柏兄回了玄都,不曾去见景国公?”

钟于柏皱眉摇头:“我去空山巷,陆景却不在那院中,我又寻了几个去处,皆不见他的踪迹。

只好暂且来渊之兄长府中做客。”

直至此时,季渊之却似有所觉,他抬起头来看向太玄京外连绵的群山。

群山的尽头又有群山。

“说起来,昨日夜里,距离南海不远的所在,忽然亮起一抹微光。”

“只是那微光倏忽而止……似乎被有意遮掩了。”

“只是不知那微光,是否与陆景有关?”

钟于柏不解:“南海……能与陆景有何关联?”

李慎苦笑一声:“于柏兄刚刚才到玄都,想来不知玄都近来的风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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