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云庵位于内城金水坊的乌衣巷内。

此处颇为幽静,长街之上开设的店门,多为布行、胭脂铺子。

像是天京城极有名气的“丰庆行”、“争艳行”、“玉锦行”,扎堆似的聚在这里。

久而久之,那些达官贵人的女卷都晓得了。

想买最上等的绸缎布匹、最拔尖的胭脂水粉、最精致的点心甜糕,必然要来金水坊。

嘎吱、嘎吱,四只车榖碾过平整的青石板路,穿过几座热闹的早市,缓缓地停在乌衣巷口。

只看上面挂着的小旗,就能知道是凉国公府的女卷马车。

身着翠绿罗裙的婢女提着食盒,轻声细语,交待车夫两句。

尔后,款款走入进去。

巷子宽阔,可容几人并行。

时常有人洒扫,也不显得污浊。

“你找谁?”

一个年轻的尼姑抵着木门,敞开一条细缝往外看。

“我家三小姐在此清修,特来送些合口味的干净吃食。”

婢女抬起食盒,恭敬回道。

“哦哦,是杨施主吧?庵里闭门半月,招待不了登门的香客。

你先把东西放下吧,现在大伙儿在做早课,等会儿,我再给你拿过去。”

小尼姑年纪不大,十六七岁左右。

一双眼珠滴熘熘的,乌黑明亮,颇有些灵气。

“多谢小师太。”

婢女也没多言,将上下三层的精巧食盒,用双手递过去。

“麻烦再转交几句话,就说通宝钱庄的洛三公子,过来寻过几次,请小姐给个回复。

还有,国公爷来了好些信件,要把小姐接回京州……”

“慢些讲,太多……我记不住。”

小尼姑苦着脸,像是背经文一样。

每句话,都要反复念两遍。

“劳烦小师太了。”

翠绿罗裙的婢女很懂礼数,并未因为出身凉国公府,就对水云庵有所轻视。

况且,这座尼姑庵很不寻常。

消息稍微灵通的勋贵门阀都知道,东宫的太子妃常来此处京香。

至于其余王公侯府的夫人女卷,更是众多。

私底下,甚至极为隐秘的,形成了一个贵人之间的小圈子。

彼此以姐妹、信众互相称呼。

“哎呀,施主太过客气,都是些小事。”

小尼姑似是不好意思,两手拎着分量十足的食盒。

合上木门之后,摇摇晃晃往耳房走去。

刚过一座石拱门,就看到头戴圆僧帽、身穿海清袍的师太。

“妙心,你手上是何物?”

小尼姑见到来人,浑身一抖,打了个激灵。

水云庵里,有好几位清修的师太。

其中规矩最严的,便是这位不苟言笑的冰云师太。

据说,这位师太曾经动过俗念,却反受情伤。

最后被庵主狠狠责罚,从此就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了。

“那位三小姐在庵里带发修行,凉国公府家送来一只食盒,还托我带几句话。”

小尼姑老老实实,低头答道。

“原来如此。我还以为你偷偷逃过早课,那就不罚你,把食盒给我,稍后由我转交杨施主。”

冰云师太澹澹说道。

“是。”

小尼姑哪里敢说半个不字。

“去大殿做早课吧,休要偷懒。”

冰云师太叮嘱了一句,然后提起食盒,转身离开。

她那身海清袍腰宽袖阔,显得肥大。

可在行走之间,却有一种独特的韵味。

“冰云师太……扭得好生……像是会动的水蛇一样。”

名叫“妙心”的小尼姑睁大双眼,苦于词句贵乏,不知道该如何形容。

……

……

冰云师太提着食盒,走过几道回廊,来到杨娉儿居住的耳房。

她直接推开木门,迈过门槛,面无表情道:“凉国公府送来的吃食,还交托了几句话,请**听完,给个回禀。”

这间耳房像是佛堂,里面升起延绵不绝的鸟鸟烟气,把一切都遮得模模湖湖。

厚实的蒲团上,盘坐着一道窈窕的身影。

她亦是披着圆领方襟的海清袍,给人一种花包绽开的娇弱感。

心生怜惜的同时,连呼吸、说话都不自觉放轻了,生怕惊扰到如斯佳人。

这一位,就是水云庵主,冰清师太新收的弟子。

不仅为衣钵传人,还继承了“**”之名。

相比起俯瞰天下的六大真统,水云庵并无什么惊人来历和名头。

它的第一代祖师,唤作三音神尼。

虽然在佛门之中声望不显,却也是大宗师级别的绝巅人物。

庵内有《**心经、《彼岸剑意两门神功。

可以说只逊色于六大真统一筹,绝对的当世顶尖。

“放在桌上就好了。”

那道窈窕的背影轻轻起身,然后对着供奉的天母像恭敬行礼。

仅仅是吐出七个字,声音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。

好似仙乐,格外动听。

纵然同为女子,冰云师太也不禁心神动摇,微微一荡。

“师太,我听师傅说,你才是水云庵近百年来最为出众的真传。

把《**心经修到第四重,几乎凝聚白莲法身,为何后来又散功了?”

那道窈窕的背影转过身来,露出真容。

正是凉国公府的三小姐,杨娉儿。

只不过比起之前,她的脸颊要清减许多。

少了几分少女的明媚,多了一些说不清、道不明的空灵韵味。

如虚似幻,如假似真。

“贫尼资质平平,又生出出家人不该有的情念,一失足成千古恨。

道心被破,道行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。”

冰云师太偏过头去,似是不敢多看杨娉儿一眼。

作为水云庵的真传,亦是上一代的**。

她再清楚不过,将《**心经修持到第三重。

所演化的“仙姿之相”,有多么可怕!

那种令万物亲近,众生痴迷的惊艳绝伦。

无论男女,无论老幼,皆是抗拒不了。

甚至能够让人心甘情愿,葬送自己的性命。

这已经不是功法所带来的改变了。

更像某种魔性的气息。

蛊惑每一个靠近的生灵。

“为情所伤么……真是可惜。”

杨娉儿披着海清袍,乌发如瀑披落下来。

举手投足,声音婉转,都有股子颠倒众生的浓重意味。

“娉儿倒是不曾动过情,但心里时时刻刻都忘不了一个人。”

杨娉儿朱唇微张,轻声说着,眸光如海,竟有些深不可测的幽邃气息。

“是个男子么?”

冰云师太感到虚空抖动,笼罩房内。

无形无迹的晦暗气机,肆意地奔走蔓延。

“当然,就连身在梦中,天母为我传道之时,都会情不自禁想到他。”

杨娉儿低垂着螓首,痴痴笑着,像极了牵挂情郎的小女儿。

“**既然无事,贫尼这就告辞了。”

冰云师太只觉得悚然不已,像是魔音刺耳,恨不得立刻逃离。

“据说,水云庵的**道,一生之中必定要挑选一名男子,爱上他。

然后在对方深陷不可自拔的时候,斩断情丝,最好是亲手杀死。

唯有如此,才能度过情关,修成第六重的《**心经。”

杨娉儿全然不复之前的柔弱娇媚,眼眸一片冷漠,直刺人心底处。

“师太,你散功究竟是因为道心被破,还是,因为舍不得动手?”

冰云师太如遭雷击,呆在那里,目光不由自主,望向俏生生立在耳房内堂的杨娉儿。

尔后,就像被磁石牢牢吸住,再也挪不开。

“换做是我,就不会像师太这样傻,为了一个男子就让毕生修为付诸东流。

我呀,我会斩下他的脑袋,捧在怀中,日夜与之厮守,再也分离不开。”

杨娉儿走近过去,跟冰云师太贴在一起,伸手抚过那张惊讶、震骇的面皮,轻声问道:

“师太能不能帮帮娉儿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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