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来者不善,善者不来。”

罗龙大步行至正堂,抬眼瞥见大门那袭金翅大鹏袍,心里“咯噔”一跳。

他继续保持面无表情的冷硬。

自家已经死了两个弟弟、一个老爹。

北镇抚司若还来找茬,便是欺人太甚,没把兵部放在眼里!

姜归川、谭文鹰再怎么大局为重,也要出头。

“只要站住道义的高地,纵使秦无垢再蛮横无理,

众目睽睽之下,也奈何不得我!”

心念电闪之间,罗龙跨过门槛,走到那位女千户的面前。

“原来是北镇抚司的秦千户大驾光临,罗某有失远迎,还请不要见怪。”

秦无垢横眉冷眼,好似万年不化的冰山。

依照纪渊之前的嘱咐,淡淡道:

“罗大人客气了,你是四品武官,我不过五品千户,如何敢胡乱怪罪。”

臭娘们好大的气性!

罗龙脸皮一抽,无名火起。

心想你若非仗着黑龙台势大,敖景官大,无人招惹。

似这等高傲的性子,还不知道怎么被那帮将种勋贵凌辱炮制!

“敢问秦千户兴师动众,率部而来,有何贵干?”

罗龙眼帘低垂,藏住那抹龌龊心思。

“只是正巧路过罗大人的府邸,听到里面动静不小,

吹吹打打,很是热闹,所以过来看一眼。”

秦无垢捧读也似,语气毫无起伏。

这些说辞,本来就是那个小冤家手把手教她的。

依照自己的性情,倘若真个有十分把握。

直接破门而入,当场擒拿了事,岂不爽快?

谁敢不服,当场打服!

“谢过千户关心,家父、还有舍弟在这几日前后过世,府中正在办理丧事。”

罗龙似是忍受屈辱一般,咬紧牙关道:

“倘若吵扰到旁人,罗某在此向诸位赔个不是。”

以他兵部四品武官的身份,表现得这般低声下气。

围观的路人、以及管家和前来吊唁的同僚,不约而同生出怜悯。

同时也在心中感慨,北镇抚司真如传说那样跋扈,嚣张到了极点!

“那倒不必,既然赶了,罗大人可否让我进去敬一炷香?

敖指挥使常说,咱们北衙出门在外,凡事讲究一个礼数。

千万不能叫其他人觉得,咱们都是如狼似虎,骄横霸道的泼皮货色!”

秦无垢语气轻淡,这番话的分量却很沉重。

那一众斗牛服、云鹰袍,排练好一样,齐刷刷望向拦在门口的罗龙。

陡然间,一股无形的压力落在这位兵部四品武官的身。

“秦千户这么给面子,罗某哪有拒绝的道理。请进!”

罗龙稍作思忖,目光扫过那十几人。

其中并无纪渊的身影,略微放心下来。

走漏风声,内鬼泄密,应该只是杯弓蛇影罢了。

那桩事天知地知,自己和老娘知。

除非是小鬼通风,游魂报信。

否则,绝无不可能叫外人探听去。

“几日之内,令弟先死,令尊后去。

罗大人,你家宅的风水,会不会有些问题?

我正好认识一位大师,乃钦天监正的关门弟子,

极为擅长观气,可以介绍与你,化解这份灾劫。”

秦无垢双手负后,大鹏袍衣角翻卷。

她自侧门而入,步入停灵的正堂。

沿途之中,既有兵部的各级官员,也有不少好友亲朋。

皆为吊唁的宾客。

看得出,这位罗家大郎的人缘尚可。

“风水、气运,都是虚无缥缈之说,罗某从来不信这个。”

罗龙脸色冷淡,摇头说道。

他想破脑袋,也没有猜到秦无垢到底是为何登门?

莫非为了敲打自己?

免得我心有不忿伺机报复姓纪的小白脸?

这对狗男女!

竟然合起伙欺压罗家!

迟早要他们好看!

秦无垢眯起眸子,斜睨道:

“罗大人,一个人命好命坏,

有时候并非天意注定,而是观其心,察其行,种因得果。

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

她身具龙子血脉,对于他人的善意、恶意,感应极为敏锐。

就像纪渊那个小冤家,虽然手不干不净,

但却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,从未生过邪念。

反观罗龙,污秽的心思始终若隐若现,从未停过。

“秦千户,请。”

罗龙充耳不闻,取了三炷香交与过去。

三口好的黑檀木棺材摆在正堂,各有一只铜盆。

府中女眷跪坐两旁,皆是披麻戴孝,努力地抽泣起来。

一把把纸钱投入其中,化为脆弱的余灰。

“罗大人,我才想起你的两位弟弟,正是死于北镇抚司的纪百户之手。”

此时的秦无垢,并非龙子血脉下的轻佻性情,逢场作戏的本事浅薄。

那份惊讶之色毫无演技,几乎把“我在找茬”四个大字刻在头。

“我二弟触犯国法,为小人蒙蔽,袭杀朝廷命官,

我三弟利令智昏,交友不慎,与漕帮交往甚密……他们都是咎由自取,怨不得旁人。”

罗龙脸色绷紧,双目几乎喷出火来。

这次倒不是全然做戏,其中的确掺杂几分真情实感。

自己一家五口人,两个胞弟为纪渊所杀,生父也因那个辽东泥腿子而死。

拢共三条人命的血债,需要偿还!如何会无怨无恨?

“罗大人不愧是兵部大材,国之栋梁,竟然有此觉悟,不由令我肃然起敬。”

秦无垢右手捏着三根线香,迟迟没有躬身敬拜。

反而像是搭台唱戏一般,扯起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。

“秦千户,兵部与北镇抚司往日没什么交集,

你和我之间,更是初次见面,无需这般恭维。

况且,家父与舍弟丧事当前,实在抽不出空招待诸位。”

罗龙心头萦绕阵阵不安,他深知秦无垢不会无缘无故登门拜访,更不可能是偶然路过。

这位北镇抚司的女千户带了一众小旗和缇骑,招摇过市聚于府门之前。

意图何为?

当真只为了敬一柱香?

绝没有这么简单!

可秦无垢能做什么?

当众给自己难堪?

好叫兵部领略黑龙台的威风?

让纪渊那个小白脸长长脸?

纷杂念头一闪而逝。

罗龙的脸色愈发阴沉。

直接撕破面皮道出送客的话语。

“都说入庙拜佛,见佛烧香,心存敬意,自有福报。”

秦无垢仍旧是那副冷然姿态,她松开手中三支线香。

任由其跌落在地,溅出点点星火。

然后,转身回望大门,轻声道:

“既然罗大人不愿谈私事,受这一炷香,那咱们便说说公事吧。”

罗龙心头一震,眸光收缩,莫名感到慌乱。

常言道,不做亏心事,不怕鬼敲门。

可他昨晚亲手捂死生父,对方那双惊恐的眼睛牢牢烙印在心底,暂时无法抹去。

所以当北镇抚司门,当秦无垢现身。

这位兵部四品武官,不可遏制生出惊惧之心。

但罗龙很快冷静下来,自己做事密不透风。

纵然黑龙台的眼线再广、再密,也没道理这么快就听到风声……吧?

“罗某亡弟丧父,心中悲痛交加,早已向兵部告假,

治丧守孝,何来什么公事!”

诸多复杂的心绪交织,使得罗龙失去方寸,语气变得急切。

“真的给小冤家猜对了,这人心里有鬼,他害怕了。”

秦无垢见状,英气的眉毛往一挑,

换血三境的武道气势勃然欲发,冷声道:

“纪百户曾经与我说过一句话,如今转赠给罗大人。

福祸无门,惟人自召,善恶之报,如影随形。

北衙承蒙圣人器重,执掌巡查缉捕之权,事急可以独断。

今日造访,乃为查案,更为正法!”

这位女千户拱手,面向皇城行了一礼。

其余兵部各级武官纷纷肃然,跟着一起作揖。

表达对圣人的敬畏和忠心。

“秦千户!我乃兵部四品,你不过正五品。

没有尚书大人的公文,指挥使的手令,无权拿我!”

罗龙面如生铁,声似洪钟,同样运转武功,发出赤焰也似的粘稠血光。

气势竟然不遑多让!

“可是罗大人,黑龙台还有一条规矩,若遇命案、重案、大案,准许先斩后奏。”

秦无垢扫过灵堂,心想小冤家逐字逐句教她的说辞,

用极为强硬语气道出,格外有种畅快之感。

这莫非就是所谓的人前显圣?

“秦千户真真可笑,光天化日之下,朗朗乾坤之中,

我的府邸,何来命案!重案!大案?!”

罗龙须发皆张,钢针似的胡须根根竖起,质问道。

“俗语讲,不见棺材不掉泪,罗大人。

如今三口棺材摆在这里,你认是不认!

自己犯下悖逆人伦、罔顾人命,弑父杀奴之大罪?!”

秦无垢这番话字句如刀,锋利锐烈,直刺心底。

罗龙眼皮狂跳不止,胸中立刻涌现暴烈杀意。

那是自以为隐秘之事,为人得知后的恼怒与惶恐,最终化为企图灭口的强烈冲动。

她怎么会知道?

这不可能!

内鬼?

真是我老娘?

“一无实证,二无口供,欲加之罪,何……”

罗龙额头青筋暴跳,好似困兽犹斗。

踏踏踏。

一道脚步响起。

从灵堂之后传出。

好似白日闹鬼一般。

滚滚气流卷动,好似风龙呼啸。

牵扯得烛火摇晃、纸钱纷飞。

那袭醒目的白蟒飞鱼服,挎刀走出。

龙行虎步,昂然自若,气概非凡。

一双冷厉的眸子,轻飘飘落在罗龙的身。

“在下北镇抚司百户,钦天监三品秋官。

特为秦千户所请,查办两桩命案。”

纪渊从容以对,风轻云淡,却带来比秦无垢更为庞大的可怖压力。

“我家老师,监正大人曾有言,

纪某生有一双当世无双的罕见灵眼,可断是非,通阴阳,晓善恶,明黑白,无往不利。

依我之见,罗大人你命不太好。

乃是父母双亡、兄弟尽丧、身败名裂、牢狱大祸的冲犯太岁之相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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