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南风早就知道了“恶鬼”的存在。

东洲舰队能够从冰海遗迹】的黑银炮击中逃离,便是因为恶鬼相助——

只是他脑海中根本就没有与之对应的一号人物。

以顾南风的身份,地位,东洲没有事情,是他所不知道的。

东洲的每一位封号,他都了如指掌。

如果说,真有哪一位“超凡者”,可以瞒住顾家的眼目,无声无息成长到这个地步,那么一定出自于神座的手笔。

要么是白术先生。

要么……是冥王。

西洲光明教会能猜到的“答桉”,其实他也能猜到。

“……”

恶鬼沉默了数秒,他并没有回答顾南风的问题,而是平静反问道:“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在帮你?”

“冰海遗迹】的事情,还有刺杀乌托的事情,我都已经知道了。”

顾南风道:“你拦住我,是不希望我去送死。”

“我拦住你,不仅仅是不希望你送死。”

顾慎最头疼的,就是与熟人打交道。

先前在长野参加酒会,他险些被白露看出端倪,神隐斗篷固然可以帮助自己隐藏权柄气息,但他的说话习惯,做事风格,却是没办法一下改变的。

与顾南风交谈,更需要注意。

顾家少主的洞察力很强,所以他刻意改变了自己的说话语气,以及对话风格。

既然选择戴上“恶鬼之面”,便要彻底换一张面孔。

他一字一句道:“你想救出‘孟西洲’,就不能在今日劫牢,我拦住你,只是因为……我希望这次的任务成功。”

“所以你的确是东洲的人。”

顾南风死死盯着恶鬼的面孔,他低声道:“我不可能不知道你,除非你是白术先生的人。”

顾慎依旧沉默。

“又或者……你是冥王的人。”

顾南风一边开口,一边盯着对面恶鬼的双眼,想从这双眼童中得到一些讯息。

但他一无所获。

恶鬼眼童幽暗深邃犹如大海,似乎还带着一抹笑意。

他捉摸不透这笑意的真正含义……

恶鬼的沉默,明明像是嘲笑,但从眼童之中,顾南风看不出讥讽的意味。

“好吧,我猜不出来你是谁。”

他耸了耸肩,轻叹道:“白术先生如果真栽培了一位封号】,行事风格不该如此,至少该像宋慈那样……至于冥王,虽然这个可能性在我心中是最大的。但我不敢相信冥王的传人敢走到这光明城中。”

顾慎很想笑,但他忍住了。

是啊。

谁能想到,冥王本人敢亲临光明城?

如果不是有神隐斗篷】相助,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……这的确太过荒唐。

“我是谁不重要,这件事你以后会知道的。”

顾慎收敛笑意,缓缓开口:“现在重要的是……我可以帮你,救出孟西洲。”

……

……

秘牢的深处,幽暗的阴翳被灯笼】光火照亮,明亮如白昼。

放弃了洗心池试炼的大长老,匆匆来到此地,因为来得匆忙,他那袭洁白如雪的衣袍,沾满了秘牢地面的污垢。

重甲侍远远守在最后一间秘牢的尽头。

苏叶和姚谨两人,沉默站在大长老左右。

“师弟……”

大长老怔怔看着瘫坐在地的那道身影。

元泱是自杀的。

这个消息很突兀,但……确是事实。

他摧毁了自己的精神海,从而断绝最后的生机,这种死亡痕迹无法伪装。

谁也不知道元泱为什么会这么做,或者说他“临死”前想到了什么,这位神殿二长老死后的唇角依旧是微微上翘的,看起来似乎是在笑。

他好像知道要不了多久,秘牢的门就会被打开。

而自己的遗体会被完整保存下来,直到与师兄相见。

世人总以为,活得越久,越对“生离死别”麻木。

但其实并不是这样。

大长老活了很多年,很多年……在神殿陪着他当年一起成长,衰老的人,就只有元泱。

活得越久,越孤独。

虽然元泱这一次在东濑家族的事件处理中犯下了严重的过错,但其实大长老根本就不准备处置自己的师弟,一号暗线被拔除,对他而言只是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“棋子”,光明城有太多太多的棋子,无论这些棋子有多重要,终究只是棋子。

元泱和棋子不一样。

这是自己的师弟。

师弟,就只有一位。

大长老沉默地看着师弟的遗体,他的眼神很是悲伤。

这具明明“重获新生”的强壮躯壳,此刻却连心脏的跳动都变得困难起来,心底像是被子弹击中了,剧烈的酸涩感涌来,偏偏他流不出一滴泪水。

血也好,泪也好。

早就已经枯竭了。

这具躯壳里,唯一属于他的,也就只剩下这苟延残喘的思想,随时可能熄灭的精神。

所以他只能默默在心底感受悲伤,却挤不出一滴泪。

“大长老……”

苏叶声音沙哑:“我来到秘牢的时候,二长老已经……”

“嗯。”

大长老抬了抬手,示意苏叶不必再说。

他活了很久,经历了太多,这秘牢里发生了什么,只需要看上一眼,就都明白。

大长老缓缓转身,他看着坐在轮椅上的姚谨。

“啪。”

清脆的一记掌掴,在秘牢地底响起。

姚谨半边面颊高高肿起,他连人带轮椅都被打翻在地,牙齿也被打掉了两颗,镇守在最后一层秘牢门外的那些重甲侍听到这声响,心底俱是发寒。

无人敢来搀扶。

姚谨是秘牢的执掌者不假。

但这权力……却是神殿赐予他的。这一耳光之后。

姚谨是否还具有执掌秘牢的权力,就说不准了。

“……”

鲜血顺延下颌流淌,沾到了雪白教袍之上,姚谨拒绝了苏叶的搀扶,他独自一人,默默扶正轮椅,重新挣扎着坐了上去。

“人呢?”

大长老轻轻开口,只是问了这两个字。

苏叶眯起双眼,捉摸这两个字蕴含的信息量。

“……没来。”姚谨声音沙哑。

他的脸上已没了丁点笑意。

秘牢敞开大门的那段时间里,巷口始终平静,没有一点异样。

他布下了一张网,等待顾南风的踏入。

但……

顾南风没有来。

又或者说顾南风已经来了,但此刻正在巷口看他的笑话。

姚谨怎么也无法想到,进入秘牢之后,会得到“二长老自杀”的死讯,这张好不容易才布下的秘网被迫早早收起,如今神殿诸长老毕至,大长老也亲临,顾南风就是长了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踏进这条小巷半步。

满脸鲜血的姚谨,抬起头来,看着大长老。

他还想说些什么。

并不是想狡辩,也不是想求饶……他只是想把自己要做的事情说出来,避免大长老有所误会,只是当他看到那双冰冷的眼眸之后,姚谨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。

他知道,现在说什么都没有意义。

大长老挥了挥衣袖。

苏叶立即会意,他神情复杂地推着轮椅,将姚谨带离这最后一间秘牢。

这里变得寂静,而且前所未有的寂静。

……

……

大长老打开了第二件秘牢的门。

他看着枯坐在黑银石壁前的神女,轻声说道:“所以……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

这座秘牢,现在就只剩下两人。

没有人知晓此刻发生的谈话。

孟西洲背对大长老。

这是六年来第一次,关押她的牢狱之门被打开,这也是她距离外面世界最接近的一次。

孟西洲轻轻吐出两个字。

“自杀。”

她没有回头,因为她不想让大长老看见自己的脸。

被困锁在秘牢之中两千多日夜,她没有向任何一人屈服,没有泄露关于圣书的一丁点信息。

可在元泱的那声轻叹之后,她坚如磐石的内心,还是动摇了。

孟西洲本以为这所有的一切,都是神殿的计划。

直到这超出计划之外的变故发生。

而她想要阻拦,却已来不及。

“我知道是自杀。”

大长老沙哑说道:“他为什么会自杀?”

孟西洲笑了笑,反问道:“这个问题……您难道不清楚吗?”

大长老长久地静默了。

他知道,师弟的性子很倔,如果认定了要做一件事情,那么便不会回头,即便撞到南墙,撞得头破血流,也不会后悔。

如果有一天师弟自杀了。

那么一定是很久之前,他便生出了这个念头。

元泱早就决意在生命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,要用“自杀”的方式,来结束这一生。

只是在这黑银秘牢之中,发生了什么。

这才是大长老所好奇的。

他走入了困住元泱的笼牢中,坐了下来,丝毫不顾及白袍沾染血污与尘埃,就这样坐在师弟曾经所坐的位置上,他抬起头来……

这里什么都没有。

空空荡荡。

一片漆黑。

而后大长老看向自己的师弟,他看到了师弟额首之前凹陷下去的印记。

大长老沉默地伸出两根手指,触碰这凹陷的部位。

元泱的心海已经崩塌。

但……额首位置,还有一些破碎的精神。

这是他留给世间,准确来说,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“亡语”。

那缕精神触碰之后,坍塌心海之中,传出了熟悉的声音。

“师兄,你来了。”

大长老闭上颤抖双眼。

这是一场幽暗的噩梦,他在精神交汇之间,再次看到了熟悉的师弟面容。

元泱留下的最后一缕破碎精神,带着笑意,说着缅怀叙旧的话语。

许多年前的神殿往事。

许多年前的传道东游。

因为活了太久,所以这些往事早就被大长老埋在了心底,他不愿对外人提起,但唯独元泱是例外。

当年亲历者,都已经死去。

如今师弟也不例外。

大长老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倦,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师弟要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一生。

神殿也好,他也好,都已经走了很远很远,远到回头都没法看清来时的路。

当年的同行者,早就被埋葬。

如果不是元泱提醒,他恐怕已经忘了,原来当年的神殿是这个模样。

这段亡语的最后。

元泱留下了一段情真意切的恳求。

“师兄,我已经走不下去,也瞒不下去了……原谅我的自私,选择在最后的道路上先行一步。”

“离开此间,我只感到解脱,释然,以及无尽的欢喜。”

“只是唯独还有一点遗憾,希望您可以成全。”

“我希望您可以将小孟放出秘牢,并且放弃圣书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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