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烽站在原地,他有些羞愧,面容有些晦暗。

方才还在恼怒的老卒,看了陆烽一眼,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摇头说道:“自家有自家的难处,写什么信?便是写了又如何?大伏广大,这些小鬼最是难缠,便是在其他地方有些关系,只怕也落不到这水川道。”

老卒说完,呼出一口浊气,独自加快脚步,沿着那官道而去。

一旁另一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个老卒的气性,他对其他人使了使眼色,小声说道:“莫要再说了,老朱的气性直过刀剑,若不是我们跟着,他心里还有几个愿景,只怕已经拔刀杀了那跋扈的师爷。”

陆烽微微一怔,他忽然想起许久之前,他虽然寡言,心中却有一番脾性,看不得许多事。

可现在他断去了手足,就好像身为大府子弟,身为武道修士的脾性也断去了。

于是他心中忽然有些厌恶自己,索性低下头来不言不语,寂寞的跟在老朱不远处。

“死是征人死,功是将军功。”

“征人其实死与不死,其实很多时候也并无差别。”

陆烽心头这般想着。

静默前行时,总是想起太玄京中的事。

他想起在大昭寺中不愿归家的父亲,想起越发冷漠的叔父,想起软弱的母亲,越想起越年老越糊涂的老太君。

陆府大房的嫡出陆琼心中良善,但眼中似乎全然没有陆府,全然没有权欲,只想玩耍。

大房的老爷更是如同一座雕塑,陆府对于他而言似乎可有可无。

唯独陆烽出生在九湖陆家,心中对于十里长宁街的陆府确实有着深刻的眷恋,他还年幼时就自傲于陆家二府长子的身份。

正因如此,他才会毅然决然前来边关搏一个军功。

他原以为自己勤修武道,练就一身气血,也练出了一手锋锐刀法,便可以借此出头。

他确实出头了,任了百夫长,出关探查敌踪时,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争斗碎去一切希望。

脱去性命之忧后,他在军中呆了两个月之久,整日如同行尸走肉。

后来,便是方才那位老朱似乎看出了什么,与他说道:“世人皆有自己的缘法,你我残兵既然遭了难,就莫要牵挂太多,便只牵挂自己。

大校尉抚慰我等,让我等残兵回家,我年老力寡,家中也已无人。

你若愿意,可与我一同回水川道平安城外,做一介农夫,除非北秦真就攻入中原,几亩水乡田地应当也可以养活几人。”

听了这番话,陆烽算不有何明悟,只是点了点头。

大丈夫断去手足,成了废人,在那看似繁盛热闹,实则周遭人时刻以目看你的太玄京,总要遭受许多白眼。

他当时前去边关时,还有几位长宁街的同辈相识十分不解,曾经问他为何不去太玄城守军、玄衣军、宿玄军取一取资历,往后也当一个校尉。

那时的陆烽听到这番话,只是微微摇头。

燕雀安知鸿鹄之志?

可现在,他这只鸿鹄却坠落于尘埃间,断了翅膀,再难飞起来了。

甚至……他与老朱来了水川道,都无法助老朱取回那几亩被夺去的田产。

“却不知……陆府如何了,母亲是否安康,袭香是否安好?”

陆烽想起袭香,眼中多了些惆怅。

“袭香那时就该跟着陆景,若是成了那大伏最为年轻的景国公府中人,总要比现在强许多。”

陆烽想起陆景,总想长叹一口气,心中对于宁老太君,对于大府的钟夫人多有些怨气。

“若非她们对不住陆景,想来那时我离开陆府时去求陆景,以陆景的性子,必然不会回绝于我。”

“景国公、大伏三试魁首、少年剑甲、书画双绝,甚至呼风唤雨使无数人有了生机……”

过往这些事,有些早已传入了长河关,有些则是在陆烽离开长河关之后沿途听闻。

偶有恍惚,陆烽心中总觉得有些不真切……

昔日那位沉默寡言的青衣读书郎,在这短短一两年的时间里,褪去凡身,成了享誉天下的贵人。

而自己,却带着一生残废,甚至不敢归于家中。

陆烽心中带着恍惚,带着彷徨,但是对于未来的惧怕,与其余老卒一同翻山越岭。

他们手中尚且还有些银两,过了水川道,便是苏南道。

若可得机会,也许可以在苏南道合力置办下几亩田地,以此了却残生。

原本一派晴朗的天空变得有些昏暗了。

这几个老卒带着对于世道不公的怒恨,带着一身病痛,带着无法砍下那占了老朱田地的师爷的痛恨,攀山越岭,一路朝着苏南道蹒跚而去。

大伏广大,水川道亦是广大,若要入苏南道还要走很久。

傍晚,落日渐去。

那老朱坐在一处山石下,休息的空档,又从衣服扯下一块布条,遮住自己空空如也的眼眶。

原因是就在一刻钟之前,有一辆牛车路过,牛车的孩童看到老朱吓得哇哇大哭,配老朱脸那狰狞的伤疤,那几个孩童甚至不敢去看他。

老朱并不恼怒,只是匆匆转头,以袖掩面,不去惊吓孩童。

牛车走了,孩子的哭声渐行渐远。

老朱就趁着休息的空档,又遮掩了眼眶。

陆烽看了这打了一辈子仗的老人,咬了咬牙,忽然间又觉得什么脸面、他人的冷眼、亲族的失望俱都不重要了。

“我来写信。”

陆烽忽然开口,咬着牙说道:“我来写信,那平安城野阳县的师爷不仅想方设法划归挂在官府之下的田产,甚至编造死讯,将野阳县中前去边关参军的人俱都登记照册,以地方税收抚恤。

这些抚恤金……只怕也被县衙中的官吏刮分了去!”

老朱以及其余几位老卒听到陆烽的话,猛然转头。

“什么,我在县衙名册已经为国捐躯了?”

老朱猛然窜起,怒从中来。

陆烽点了点头。

“陆烽,那师爷面前,伱为何不说?”

老朱身旁,那位年轻的军卒眉头竖起,怒骂说道:“老朱是你我的恩人,愿意与你我共分良田,你既然识字,见了其中的端倪,又为何不说?”

老朱也是怒火中烧,躯体中气血浮动,令他皮肤通红。

可不过刹那时间。

老朱似乎明白了过来。

他叹了一口气,又坐回原处。

一旁一位中年人拍了拍那冲动年轻人的肩膀。

“陆烽不说也是好事,若是说了此事,我等身在县府,若是冲动起来与他们动手……”

“我们在边关刀口舔血,杀的是北秦的武夫,斩的是归于北秦的那些蛮夷,区区几个县府武夫,我们难道就怕了他们?

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!”那年轻人喘着粗气。

老朱却轻咳了一声,看向那位年轻人:“王小石,你不是说等在这南方安顿下来,便去那西函城中接来你的妻儿,让他们不必再忍冻挨饿?

你周大哥还有老母要供养。”

原本还冲动非常的年轻人陡然间如遭雷击,垂头丧气起来。

“等过了南山便是佳县,正好可以买来纸笔,让我来写信。”

陆烽再度开口,他喉咙耸动,语气微颤:“既然那田地是老朱的,既然老朱没有死在边关,就不能任由那些畜牲为所欲为。”

老朱、年轻的王小石,以及其余两位老卒同时抬头,他们眼中再度燃起希望。王小石试探着问道:“陆烽,你前来边关之前究竟是什么身份?”

陆烽并未回答,只是在低头思索,似乎是在盘算着写信时应当如何遣词造句。

王小石见陆烽不答,也并不再问这个问题,只是又问:“你要给谁写信?若是太小的官,管不到水川道……”

“放心,我给……”陆烽随意开口,却又猛然间停顿下来。

他双眼圆睁,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。

他应该……给谁写信?

给自己的父亲,陆府的二老爷陆重山?陆重山正在大昭寺中吃斋念佛,十余年未曾与人交往的陆重山,又应该寻何人相助?

给自己那位性情寡淡的叔父神霄伯陆神远?

且不论陆神远是否在太玄京中,便是在了,他是否会有兴致打开自己的信件,看一眼?

给宁老太君、钟夫人?

她们是否会费周章,为几个陌生的老卒寻来田产,惩处那位师爷?只怕以她们的性格,只会知会朱夫人,派出一队人马将自己接回太玄京。

他又该……给谁写信?

陆烽变得迷茫起来。

他忽然发现,他引以为豪的家世,引以为豪的身份不知何时竟然变得这般无用!

“陆府……将要亡了。”

陆烽身躯在微微颤抖。

一旁的同袍看到陆烽这般反应,隐隐察觉了什么,无人再追问什么,更无人责怪陆烽。

王小石见到陆烽发抖,立刻脱下身长衣披在陆烽的身。

“暂且休息一番,我们还要走很久的路。”

老朱不再提及此事,又坐回那阴影处。

王小石去找干柴生火。

陆烽呆呆的坐在原地,耷拉着脑袋。

足足半个时辰过去,陆烽忽然抬起头来,拿过拐杖,撑起身躯。

“我去方便一下。”

此时天色已暗,又是野外,除了一团不敢生的太大的篝火,便再也无有亮光。

哪怕这些老卒身都有气血修为,却又因为伤重气血消退,十余丈以外林木葱郁之间,便就看不真切了。

陆烽要去方便,入了林草间,过去许久也不见归来。

最先发觉不对的是老朱,陆烽久久未归,他本以为是陆烽想要独自待一阵,却不曾想半个时辰过了,陆烽仍未归来。

老朱皱着眉从篝火中取出一根柴火,走入树木间。

不多时,他便匆匆归来。

“陆烽,不在那林中!”

王小石与另外两位中年人猛然站起。

一位中年人似有所觉,忽然转身低头,探查自己的包袱。

“怪不得陆烽路过我身旁,落了拐杖,我只当他心中失落,不曾拿稳!”

“可我随身的匕首……不见了!”

王小石和老朱对视一眼。

陆烽,必然去了平安城野阳县!

“追!”

“陆烽虽然修为比我们都要高深,但他终究断臂断足,走不快。

我们现在去追,还能追。”

……

“仔细想来,活在水川道便是吊住一口气,也并无多大的意思。

去野阳县杀了那师爷,无非也是一死,正好替老朱出一口恶气。”

“不……不光是老朱,还有许多被他占去田产,冒领抚恤的为国捐躯之人。”

陆烽身气血萦绕,手中拐杖生出幻影。

拐杖伸出,往往能扎根于大地,令陆烽的残躯横挪数丈距离。

“老朱是我的恩人。”

“小石还有妻儿,周大哥尚且有老母需要供养,郑大哥只是废去了气血,聋了耳朵,手脚还在,还能好好活着。”

“便只有我,家中有财,无牵无挂……正好也不愿苟延残喘!”

陆烽一路前去,心中杀意凛然,只想为这不公的世道出一口恶气。

他足足奔行一个时辰,心中的杀念令他红了双眼,他口中紧紧咬着那一柄匕首,双脸亦是通红。

不出意外,不久之后,那县城县府便是一处惨剧。

惨剧之下,有人死不足惜,罪有应得,有人却要白白丢一条大好的性命。

“以命换命,何必如此?”

就在陆烽全力赶路,当他路过一处山谷,耳畔忽然有声音传来。

陆烽抬头,却见一位身穿黑甲,露出方正面容的甲士正站在山看着他。

那甲士身流转出强烈的威压,竟让陆烽肩头如同扛起山岳,让他的速度慢了下来。

“你是谁?”他吐出嘴中的匕首,以手臂夹住拐杖,接住匕首。

“一条好命换一条恶命,这是亏本的买卖。”那甲士不曾回答陆烽的询问。

陆烽不知这甲士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目的,心中却并未打消念头:“那条恶命还有许多恶命相帮,我如果杀一个自然是亏了,可我若是杀五个、十个、二十个,便是我赚了。”

黑甲甲士却摇了摇头:“这天下有些小权者,恶命比好命更多。

一条好命,便是换二十条恶命,也是亏了。”

陆烽道:“不过是一条残命,值当不了什么。”

“对你而言是不值什么。”

那甲士道:“你以为你无牵无挂,可你母亲如今尚且在陆府中等你归来,若你死了,等你母亲百年之后,谁又会为她抬棺?

陆府中,也必有牵挂你的人,你就这般死了,那些人又该如何?”

陆烽听到此言,身躯一僵。

远处忽然有咆哮声传来。

一阵烟尘弥漫……

恰在此时,老朱、王小石、以及其余两位老卒也敢来这谷中,正好看到惊人的一幕。

却见数百黑甲骑着数百黑虎奔腾而至。

为首一人,手中还拿着一颗头颅。

那头颅眼眸紧闭,血流满面……

正是那……夺去老朱田产、抚恤的野阳县师爷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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