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河走东溟,白日落西海。

人间忽晚,远处的云雾轻轻拂过岱山,这天地似乎被点亮了。

孔梵行踏在欲坠的浓云,他背负双手,平静的眼眸中透露着几分期待,飞速朝着东方走去。

暮色好像要溢出来。

而孔梵行心中想着,远处一座山正有人在等他。

离别之后,最好的事莫如相逢。

孔梵行为了杀人入大伏,现在杀不了人了,他又要死在这熟悉又陌生的大伏疆域以内,这位北秦赫赫有名的大妖,倒并不惧怕死亡,只想着能死在东方那一座山,能在死之前仔细看一眼自己的血亲。

他与妹妹离别太久,但因为血脉相连,二人总能感觉到彼此的思念。

很多时候,孔梵行都想要离开北秦,与妹妹重逢。

可人间之事,总带着难言的羁绊。

孔梵行曾经见这世道的险恶,就想着以自身之力,为这世道做一些事。

又因为收养他,让他免死于饥寒交迫中的师尊,始终待他如子,他又想着既然自己登了天下万千武者梦寐以求的山巅,自然要好生报答师尊,好让师尊成其所愿,吞并大伏,让这座天下成为一体,好以此抗天。

正因为这些事,孔梵行在北秦待了太久,他始终思念着烛星山的小妹,也曾经无数次想过当他有朝一日面见自己的血亲小妹时,他究竟要说些什么。

他颇为重视此事,也打了无数的腹稿。

毕竟当今天下,就只剩下他与小妹这两只五色孔雀。

“时至如今,倒是不便再与小妹说话了。”

孔梵行隐去自己的气机,遮掩自己的气息,就连血脉的悸动也被他锁住。

因为他知道……这里是大伏疆域。

当他踏入大伏,最终显露行藏,已经不可能安然踏出大伏。

正因如此,恐怕情不曾选择逃亡,而是一路向东,深入大伏腹地,先去烛星山看看。

烛星山距离洞山湖极为遥远。

大伏广大,山与山之间极难相逢,即便是八境的天府人仙,也要跨越无数重山,越过万千河流,见寒冬、见烈日,方可达心中所想之地。

孔梵行此刻,热切的想要看一眼与他同血同源的小妹。

却又因为自虚空中降临而至,落在他身,死死锁住他气机的几道目光,无法直奔烛星山。

……哪怕是八境修士,也有躲躲藏藏的一日。

他隐于山海间,匿于林木中,时不时遁入大地,一路前去烛星山。

他心中始终觉得,世间彼此思念的人总会相逢,就像山川河流,就像万河归海。

“我看小妹一眼,于我而言,便算是相逢了。”

“只可惜不能与她说话。”

孔梵行抱着这样的念头,一路跨越山河湖海,直至远远看到那一座高山。

只是,那高山朦胧,仿佛被神秘的雾气笼罩了。

孔梵行看不真切,他却不曾靠得更近些。

这位孔雀大妖站在原地,注视着朦胧的云雾,眼眸闪烁间,自那朦胧云雾中看到一位修行者。

那位修行者已然老朽,头发雪白,身材矮小,盘坐在云雾中,鼻息并不厚重,就连眼神都充满着疲乏。

直至孔梵行的目光落在他身,他这才缓缓站起身来……

当他起身的一刹那,他头的白发在顷刻间变作乌黑,苍老的面容瞬间变得英气勃发,充斥着疲乏的目光多出许多锋锐。

就连那矮小的身躯,也变得如同巍峨高山。

若是陆景在此就能认出这位神秘人曾经在太玄宫前等他,欲要收他为徒。

这神秘人还曾经说过,他曾有三位弟子,俱都是盖压天地的人物。

而今日。

这神秘人再度出宫,却在距离烛星山不远的所在,等待孔梵行。

孔梵行看到那人,神色不变,又转过身去,看了一眼下方的河流。

有人踏着河水而来,弯弓搭箭,指向孔梵行。

孔梵行眼里终于多了些失落。

他又转头,极认真的看了那浓雾一眼,却发现烛星山被全然遮掩了,即便以他的修为也根本无法看清。

孔梵行乃是八境的天府大妖。

他却看不清三百里外的一座山,令他心中有些颓丧。

可孔梵行却知晓……当这老者于云端等候于他,当身后弯弓搭箭者,以箭指他。

他便再也看不清那座山了,更无法活出一条命来。

“地官来此,甚至还带来人间一魁首,孔梵行何德何能?”

孔梵行武道气机弥散于虚空,落入河稀薄的云雾,落在那弯弓搭箭的人身。

那人身穿一袭轻甲,长发束成马尾落于脑后。

他神色从容,脸颊还有一道狰狞刀疤,这刀疤令本来清秀的男子,多出了几分冷厉之色。

“孔梵行倒也算死得其所。”

既有大伏地官亲自前来,又有元九郎持弓杀我,细数天下八境修士,能惊动此二人者,天下少有。

孔梵行叹了一口气,眼神轻动,似乎想要在那云雾中找寻一条去路。

亦或者,若在那云雾中寻到一处罅隙,让他看一眼小妹也可。

那自老者变为巍峨青壮的地官似乎察觉到孔梵行的目光。

他就站在云端,摇头道:“你小看了烛星山的那只孔雀,你登天府,五色血脉下,烛星山的孔雀不及你,却也不算弱。

任凭伱如何隐匿,那孔雀也总会见你。

她见你死在烛星山下,死在我师徒二人手中,对于大伏必生嫌隙……

如此一来,她也就活不成了。”

那男子背负双手,话语中带着沧桑、厚重。

孔梵行站在云端,收回了目光。

他知道,原本他死了,另外一只五色孔雀也不该活下去。

只是因为那烛星山乃是百里清风成道之所,所以他那小妹才能免于一死。

若他执意前去……

暮色深浓,白日只剩下一线。

山与山的界限已经无法再辨认。

孔梵行知道,他与小妹不会再相逢了。

他站在烛星山前三百里,最终却无法满足自己最后的愿望,无法见自家的小妹一眼。

就如他前来大伏,原本想要为师尊做些什么,想要为北秦开劈出得胜的契机,可结果却不尽如他意。

孔梵行便在这纷乱的思绪中低头想了想。

下方河水潺潺,日暮中有风拂过,便多出一些河中潮水。

河水似乎急着流向海洋,浪潮却拍打着土地,仿佛渴望重回大地。

孔梵行忽有所念,他深吸一口气,伸出一根食指。

食指,一滴鲜血流落,又在转瞬间失去气血活力,变得如同凡人血液一般。

那血液滴落下来,滴入河畔大地……便如若一颗种子落地,生根发芽,河畔大地转瞬间长出一颗木绣球。

面甚至开出了一朵朵白花,格外清雅。

木绣球扎根于烛星山外三百里处的河畔中,朝向烛星山盛开。

那大伏地官,乃至河中弯弓搭箭的元九郎都不曾阻止孔梵行。

“木绣球每至盛夏微风拂过时,便可长出白花,香气绵绵许多里。”

“长风会将这等郁香送至烛星山,也算是你见了那只五色孔雀。”

大伏地官背负双手,徐徐开口。

孔梵行如释重负,汉族。

而那元九郎手中长弓弓弦轻动,一道微光流逝而去。

……

洞山湖畔,一场惊天动地的杀伐至此落下帷幕。

虞东神与孔梵行大战,远去许多里,最终也不曾再回洞山湖。

数千里以外,重安三州那一位姬姓将军带着八千甲士来迎重安王世子。

而陆景则独身一人,于这云端踏入神相境。

他周遭气血,每一滴都如同炽热的烈日光辉。

一种普照天下的武道精神在他身散发开来。

“神相境界,融武道精神于躯体中,甚至可以肉身搬山。”

陆景就站在此处。

他抬头看天,见天色渐晚。

再眺望远处洞山湖,又见洞山湖尸体横于大地,密密麻麻。

“于我而言,走了这洞山湖一遭,所获甚是丰厚。”

陆景想到此处,又不由摇了摇头:“倒是便宜了这虞东神,得了一杆神枪,那神枪之势甚至直送他入天府。

天已经酝酿了雷劫,只需要虞东神度过雷劫,他便成了一位天府人仙!”

天府人仙……真正的八境修士,在灵潮褪去的如今,乃是真正的绝顶强者。

陆景距离八境甚远,却亲眼见证了一位年轻八境强者的诞生。

“不过,那神枪在我手中并无他用,虞东神肩头扛着重安三州,又以天戟助我杀太冲龙君。

若非此事,有那天戟中的重安王精血化身在,他便不必面临此劫……

人贵乎知恩重,虞东神最初无法引动那神枪共鸣也就罢了,他既然得了那一丝孤勇,补全了神枪之势,可持神枪,我便知恩图报,送他一个八境神枪机缘?”

陆景随意一笑,正要转身离去。

却又隐约感知到那洞山湖以西,一道道武道气魄涌来,用隐隐可以听见似有猛兽正在洞山湖畔奔腾。

陆景有些诧异,他举目以望,他眼中气血凝聚成为两道烈日光辉,直落在洞山湖畔,眼神忽有变化。

他皱着眉头思索,又见原本在洞山湖畔奔腾的气血,朝他所在的方向奔腾而来。

“这倒也奇怪。”

陆景心中有些不解,他所幸盘踞于一处低矮的山,调息等待。

不多时。

一声声低沉的咆哮声传来。

又有冲天的气血蔓延开来,一种凶戮的气魄弥漫在周遭,便如同这山川之间乃是一座杀伐战场!

“是那残余的骑虎武卒?”

陆景挑眉。

三百骑虎武卒驾驭着坐下黑虎,来到那低矮的山峰前。

“游民石岱青参见景国公!”

三百骑虎武卒最前方的一位魁梧男儿翻身下了黑虎,又摘下面盔,露出一张方正、坚毅的面容。

他恭恭敬敬向陆景行礼。

顷刻间。

三百骑虎武卒同时下黑虎,向着陆景行礼。

“游民?”

陆景挑了挑眉。

他忽然想起虞东神与他道别时,曾经仔细介绍过这位将成虞东神麾下第二十位马前卒的石岱青,又听到这三百骑虎武卒自称为游民,顿时明白虞东神的心意。

“我为景国公,即便是在太玄京中,麾下也可养三百私军……

这虞东神,想要将这三百骑虎武卒赠予我?”

陆景不必再看,他经历了洞山湖之战,自然知道这些骑虎武卒何等凶悍。

旧吴甲士威震天下,七章皇族亡,旧吴甲士凶威仍在,依然为天下人津津乐道。

可这九百骑虎武卒直面三千旧吴甲士,又有一百零八北秦戮傀儡,两位七境巅峰修士与他们争斗,尚且不知惧怕为何物。

这般的儿郎,哪怕是在重安三州八万骑虎军中,也是精锐中的精锐。

“这是虞东神的谢礼?”

陆景转念一想,却又站起身来,挥手道:“重安三州力扛北秦,正是缺人的时候,虞东神此时让你们前来……”

“国公!”

那眼神坚毅的骑虎武卒首领石岱青突然间单膝跪地,道:“国公救下我的性命,就像世子性命,甚至重安三州因此而多了一位八境天府人仙。

这般的恩德,三百残躯又如何能报?”

“今日之后,我等皆是游民,今日之后,舞等三百甲再不归重安三州。

还请……国公收留我等。”

那石岱青单膝跪地,其余三百骑虎武卒俱都如此。

甚至那三百只黑虎都匍匐在地,埋首于地。

正在这时。

陆景脑海中,趋吉避凶命格悄然触发。

一道道信息,流入陆景脑海中。

“收下这三百骑虎武卒,对我而言竟是大吉之象?往后能起到关键作用?”

陆景并不迂腐,再加正如那石岱青所言,一杆神枪、一位八境天府、一位活着的重安王世子对于重安三州而言,确实远远胜过三百骑虎武卒。

“仔细想来,我既为景国公,麾下无兵无将,总归浪费了那养三百军伍的权柄。”

陆景并不优柔寡断,他思绪及此,当即站起身来,转过身去。

“随我回京!”

三百骑虎武卒一震手中长枪。

几乎整齐划一,跨黑虎。

陆景朝前走了一步,又忽然想起了什么,看向那洞山湖。

恰在此时。

石岱青骑着黑虎靠近他,道:“国公,那三千旧吴甲乃是国公的战利品,已经被我等收拢了。”

“除此之外……世子令我转告国公……”

“屠仙黑金利则利矣,但总归是他人的剑……先生既然是少年剑甲,值得一把自己的剑,他会为先生找一位天工匠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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